趙九醒來時,已是晌午。
曹觀起沒了蹤影。
門是關著的,門外有很多呼吸聲。
趙九推開門,整個庭院裡站著的都是人。
有男仆和婢女,他們穿著各不相同,應是來自無常寺的各個下級司處。
唯有一個穿著極好的女人,約莫四十出頭的年歲,手中一把團圓搖扇被她抓得嫵媚動人。
她看到趙九出門,眼裡頓時亮起了光,欠身福來,一行碎步到了趙九麵前,低著頭:“九爺,奴家是苦窯內務府總領徐彩娥,奉命來為九爺淨衣洗身,順便將一些應用之物入家。”
“誰的命?”
趙九淡漠地掃了一眼門外的桌椅。
“是靈花姑娘的命。”
徐彩娥舉起團扇半遮住臉,壓低了嗓音,眼含笑意:“九爺,這些事兒本不該您煩心的,得個空奴婢便能辦了,但靈花姑娘再三說,未經您本尊親言,這房門是萬萬不得打開的,奴家這便在此候著,想來九爺您心思縝密,有些事兒,不該奴婢們過問的,您還見諒。”
她招了招手:“患兒!”
一個肉墩墩的胖子擦著汗扭出人群,手裡抓著一把金頭銅鎖,渾身早已濕透。
他見到趙九,一眼不敢多看,眼觀鼻鼻觀口地站著,發出厚重的呼吸聲,像是睡著了。
“這是奴家的兒子,是個癡兒,他嘴巴嚴,但勝在有一手他不成器的爹傳下來的匠工。奴家聽靈花姑娘那般交代,心想九爺也是圖個清靜的主兒,便叫我這傻兒子連著夜給您打了一把鎖,鑰匙隻有兩個,奴婢擅自做主給了靈花姑娘一把,剩下這一把,便交給九爺了。”
她弓著身子,從小胖子手裡接過那鑰匙,雙手奉前給了趙九。
徐彩娥幾句話算是說到了趙九的心坎裡。
她含蓄的笑著。
他接過鑰匙。
杏娃兒被朱不二禁足在書庫裡讀書,吃喝拉撒生人勿進,這算是朱不二給了趙九一個讓放心的理由。
雖然趙九不相信那個侏儒,但現在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他將杏娃兒帶在身邊,未必能有一個比跟著朱不二更好的活法。
鑰匙是精鐵做的。
鐵做的東西,總是冷的。
可趙九握著它,卻覺得有些燙手。
他想到杏娃兒。
想到那個傻丫頭,是如何在這座吃人的寺廟裡,小心翼翼地為他挑選著這些他本不該擁有的東西。
她一定很害怕。
也一定很快樂。
趙九在心裡歎了口氣。
如果有機會,他一定會將杏娃兒送去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
可這天下,還有與世無爭的地方嗎?
他點了點頭。
徐彩娥那張精明世故的臉上便立刻堆滿了笑,像一朵在春天裡開得最賣力的牡丹花。
她手裡的團扇輕輕一揮。
“都進來吧,手腳麻利些,仔細著九爺的物件!磕碰一件兒,小心你們的命!”
一聲令下,人便像潮水一樣湧了進來。
桌椅,是上好的花梨木,紋理像水波。
床榻,是沉重的鐵梨木,床頂掛著鮫人紗的帳幔。
博古架,文房四寶,熏香銅爐,甚至牆角那隻半人高的青瓷梅瓶。
這些東西,像是早就等在了門外,隻等他這個主人點一下頭,便迫不及待地要將這間空了許久的屋子填得滿滿當當。
可屋子越滿,趙九的心就越空。
這裡不是家。
儘管這已比南山村那間破爛不堪的房子好了不知多少,可它終究不是家。
這裡是一座更大,更精致,也更堅固的籠子。
而他就是那隻被關進籠子裡的野獸。
彆人將他喂飽,將他的籠子打掃乾淨,甚至在他的籠子裡鋪上最柔軟的乾草。
隻是為了讓他在被拉出去與另一頭野獸撕咬時,能更有力氣一些。
僅此而已。
“九爺。”
徐彩娥的聲音,像一根蘸了蜜的針:“熱水備好了,奴婢們伺候您沐浴更衣。”
十幾個身段窈窕的婢女垂著頭,捧著乾淨的衣衫,蓮步輕移走了過來。
她們身上有香氣。
趙九不喜歡這種香氣。
他隻覺得,自己身上那股子血腥味和爛肉的腐臭,才是活人該有的味道。
“不必。”
婢女的腳步停了。
徐彩娥臉上的笑也僵了一下,但隻是一瞬。
“九爺一路風塵,身上又有傷,若不及時清洗,恐傷口潰爛,那便不好了。”
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是關心,也是提醒。
趙九沒有看她。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低眉順眼的仆役,落在了那個正費力地將一把金頭大鎖往門上安的胖子身上。
那個叫患兒的癡兒。
趙九抬起手,指了指那個胖子:“讓他跟我去。”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用一種看瘋子似的眼神,看著趙九。
徐彩娥愣住了。
她在這無常寺的內務府裡,迎來送往,見過的怪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可她從未見過這樣的。
不要美婢伺候,卻要一個癡肥的傻子陪著沐浴。
這是什麼道理?
她想不通。
可她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最大的好處,就是當他們想不通一件事的時候,他們不會去問,隻會去做。
“好。”
她臉上的笑意,又回來了,甚至比方才更真切了幾分:“都聽九爺的。”
她朝著那個胖子招了招手:“患兒,還不快過來,伺候九爺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