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宮內,氣氛壓抑得仿佛一塊浸了水的鉛。
黃冕弓著身子,跪在殿中央冰冷的地磚上,將昨日在沈府的經曆一字不差地複述了一遍。他不敢有絲毫添油加醋,也不敢有任何隱瞞,甚至連沈知微那不卑不亢的眼神和清冷淡然的語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說完,他便將頭深深地埋下,等待著意料之中的雷霆之怒。
然而,大殿之上,許久都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韋賢妃靜靜地坐在那張冰冷的軟榻上,原本因期待而略顯神采的臉,此刻籠罩在一片陰晴不定的晦暗之中。
“好一個‘三不醫’……好一個‘拜見’而非‘應召’……”
良久,她才從齒縫間擠出這幾個字,聲音嘶啞,聽不出是怒是諷。
一旁的王嬤嬤早已嚇得麵無人色,雙膝一軟也跪了下來:“娘娘息怒!那沈知微不過一介鄉野民女,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如此頂撞娘娘,老奴這就帶人去將她綁了來,聽憑娘娘發落!”
“綁?”韋賢妃忽然冷笑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殿內顯得格外刺耳,“綁來了,她若是不肯儘心醫治,給本宮用些不陰不陽的藥,到時候是治病還是催命?王嬤嬤,你跟了本宮這麼多年,怎麼還是如此天真?”
她揮了揮手,示意兩人起來。
她的目光,落在菱花鏡那光滑的背麵,仿佛能穿透它,看到自己那張布滿斑痕的臉。
驕傲?尊嚴?
這些東西,在她失去聖眷、被官家遺忘在這座冷宮裡之後,還剩下多少?
為了這張臉,為了能讓那個男人再多看自己一眼,為了能讓九皇子趙構的前路能平坦一些,她已經忍受了三年的寂寞與絕望。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絲希望,哪怕這希望帶著尖銳的鉤刺,她也必須伸手抓住。
“黃冕。”她淡淡地開口。
“奴才在。”
“傳話下去,今日宮門開啟之時,派一頂軟轎去朱雀門大街。另外,告訴內務府,延福宮要添些份例,就說本宮近日身子好轉,要宴請一位貴客。”
黃冕和王嬤嬤都愣住了。
這哪裡是傳召一個民女,這分明是迎接一位品級相當的貴賓的禮遇!
“娘娘,這……這豈不是太抬舉她了?”王嬤嬤急道。
韋賢妃緩緩地抬起眼,那雙沉寂已久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徹骨的寒意與清醒。
“她要的是體麵,本宮就給她體麵。她要的是尊重,本宮就給她尊重。本宮倒要親眼看看,一個敢跟本宮提條件的民女,到底有幾分真本事。”
“若她真能治好本宮的臉,彆說是一頂軟轎,就是要本宮親自去請,又有何妨?”
“可若是……她隻是故弄玄虛,浪得虛名……”韋賢妃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濃烈的殺意,“那本宮,會讓她知道,欺騙本宮的下場,比死還要難受一萬倍!”
......
翌日,巳時。
一頂青呢小轎,在兩名小太監的引領下,穩穩地停在了沈府門前。
小翠看著這陣仗,緊張得手心直冒汗。而沈知微,卻依舊是一身素雅的白裙,未戴任何多餘的首飾,隻在發間簪了一支樸素的玉簪,整個人宛如一朵於塵世中靜靜綻放的白蓮。
她手中,提著一個古樸的紫檀木食盒,裡麵裝著的,便是她為韋賢妃準備的“薄禮”。
“小姐,我們真的要進去嗎?”登上軟轎前,小翠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
“去,為何不去?”沈知微淡然一笑,扶著小翠的手上了轎,“放心,我們不是去龍潭虎穴,而是去雪中送炭。求人的是她,不是我們。”
軟轎被平穩地抬起,穿過朱雀門大街,繞過繁華的禦街,最終,在巍峨的宮門前停下。
早有等候在此的黃冕,驗過了腰牌,親自引著沈知微的軟轎,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了這座天下最尊貴、也最森嚴的禁城。
這是沈知微第一次進入皇宮。
透過轎簾的縫隙,她看到高聳的朱紅宮牆,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目的光芒。一隊隊身著鎧甲的禁軍麵無表情地巡邏而過,肅殺之氣撲麵而來。宮道兩旁,宮女太監們低眉順眼,步履匆匆,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著權力的威嚴與人命的卑微。
軟轎在延福宮前落下。
沈知微走出轎子,抬頭看了一眼那塊鎏金的牌匾。延福宮三個字,寫得龍飛鳳舞,氣派非凡,卻掩不住宮殿本身那股子陳舊與蕭索的氣息。
黃冕在前麵引路,態度比昨日恭敬了不少,卻依舊帶著幾分審視的意味。
“沈小姐,娘娘已在殿內等候多時了。請吧。”
沈知微微微頷首,提著食盒,在小翠的陪伴下,一步一步,踏上了延福宮的台階。她的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過一般,精準而沉穩。
她知道,從踏入這座宮殿的這一刻起,一場無聲的較量,便已正式開始。
......
殿內,幽暗而陰冷。
韋賢妃沒有坐在主位上,而是依舊靠在那張軟榻上,仿佛一尊沒有生氣的玉雕。她故意沒有讓人點亮殿內所有的燈燭,試圖用這種陰沉壓抑的環境,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民女一個下馬威。
沈知微走進來的那一刻,便感受到了這股撲麵而來的壓力。
她卻沒有絲毫動容,平靜地環視了一周,目光最後落在了軟榻上的那個女人身上。
那是一個曾經美豔絕倫的女人,即便此刻形容枯槁,依然能從那精致的骨相中窺見當年的風華。隻是那份美麗,如今被一層濃重的灰敗與怨氣所覆蓋。
“民女沈知微,拜見賢妃娘娘。”她盈盈一拜,姿態標準,無可挑剔。
韋賢妃沒有立刻叫她起身,而是用一雙審視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打量著她。
這個女孩,比她想象中還要年輕,也還要……鎮定。
麵對著一宮之主,麵對著這刻意營造的壓抑氛圍,她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的緊張與惶恐,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平靜,仿佛她不是來應召的醫者,而是來赴一場平等的茶會。
“你就是沈知微?”韋賢妃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久居冷宮的沙啞,“抬起頭來,讓本宮看看。”
沈知微依言抬頭,清澈的眼眸毫不避諱地對上韋賢妃探究的目光。
“好一張乾淨的臉。”韋賢妃的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都說你的【玉肌膏】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能讓安城郡君十多年的舊疤都消失無蹤。可知不知道,在本宮麵前誇大其詞,是欺君之罪?”
這是試探,也是威脅。
沈知微卻笑了,如同冰雪初融,清麗動人:“娘娘說笑了。世間萬物,皆有其理。玉肌膏不過是些草木精華,遵循藥理,活血化瘀,去腐生新罷了,當不得‘奇效’二字。至於欺君之罪,民女更是擔待不起,民女昨日便已言明,自己於診脈一道,實在愚鈍。”
她輕描淡寫地將對方的施壓化解於無形,又不動聲色地將皮球踢了回去。
是我自己說不懂診脈的,是您非要請我來的。
韋賢妃的瞳孔微微一縮。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
她沉默了片刻,決定不再兜圈子,直入主題:“本宮的臉,你可能治?”
“不知。”沈知微的回答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不知?”
“是。”沈知微將手中的紫檀木食盒輕輕放在一旁的案幾上,“中醫看診,有望、聞、問、切四法。民女如今隻行了‘望’,隻見娘娘麵有疾色,卻不知其根源。病根不明,何談能治與不能治?”
她頓了頓,打開食盒,從中端出一碗尚冒著熱氣的乳白色湯羹。
一股清雅的藥香混合著甘甜的杏仁味,瞬間在陰冷的殿內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