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巷尾的書店與泛黃的書頁
老街區的青石板總沾著墨香,我捏著樓盤傳單蹲在“明遠書店”對麵的梧桐樹下,看周明遠坐在吱呀作響的木凳上。他的藏青色中山裝袖口磨出毛邊,戴著老花鏡用漿糊修補一本泛黃的《魯迅全集》,指尖沾著米白色的漿糊,像沾著未乾的墨。書店的木質書架已經褪色,頂層擺著枚銅製書簽,是他父親留下的,上麵刻著“讀書見心”,陽光落在書簽上,泛著溫潤的光。
上周暴雨,我躲進書店避雨,撞見他對著滯銷的新書堆歎氣。那些教輔書堆得像座小山,書脊上的“2025版”還嶄新,他卻用手指拂過書封,像是在安撫老朋友。旁邊的鐵盒裡壓著張醫院處方:“風濕關節炎,避免重體力勞動”,墨跡被雨水洇了邊;但他的牛皮記事本上,卻用紅筆圈著“明天搬新到的教輔書(約20箱)”“給老顧留《三體》精裝版,他等了半個月”,字跡裡藏著股不服輸的勁。
幫隔壁水果店送傳單時,我見過他給中學生小林講《朝花夕拾》。小林的手機亮著“電子書APP”界麵,手指還在屏幕上劃來劃去,周明遠卻假裝沒看見,從書架最裡麵翻出本1980年版的插圖本,書頁已經泛黃發脆:“你看這頁的百草園,我爸當年畫了蟋蟀,紙質書能摸見墨香,就像跟魯迅先生麵對麵說話。”小林的眼神亮了亮,手指輕輕碰了碰插圖,卻還是在臨走時說“下次可能還是買電子書”——他的零花錢要攢著買遊戲皮膚。
掃街時撿過他扔掉的租金單,揉得皺巴巴的,用鉛筆標著“2025年租金漲15%,欠繳1.2萬”“教輔書滯銷,虧損3000元”。那天傍晚,我看見他把收廢品的拒之門外,懷裡抱著捆舊書:“這些書有老顧客的借書卡,不能賣”,而收廢品的手裡,正拿著本被撕了封皮的《圍城》,封皮上隱約能看見“***”的名字——是1998年借走的那本,至今沒還。這種“寧願虧本留書,也不賣給收廢品的”的執拗,曾讓我站在店門口鼻尖發酸:原來有人把書店活成了城市的“記憶抽屜”,裝著彆人的青春,也裝著自己的一輩子。
後頸的麻意襲來時,我正靠在書店的玻璃門上打盹,夢裡全是翻書的沙沙聲。月光透過書架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像極了書頁上的文字。
二、書架旁的荊棘與墨香裡的堅守
再次睜開眼時,膝蓋傳來一陣刺痛。我猛地坐起來,發現自己趴在書店的收銀台上,麵前攤著本沒修補完的《魯迅全集》,漿糊瓶倒在旁邊,米白色的漿糊沾了滿手。巷口的快遞車轟隆隆響,卸下來的“9.9元包郵書”紙箱堆得比書店還高,紙箱上的“低價促銷”字樣刺得人眼疼。
我這才驚覺,自己變成了周明遠。
摸向膝蓋,風濕疼得直打顫——昨天搬新到的教輔書時,腳下一滑摔了跤,現在還貼著膏藥,藥味混著墨香,格外刺鼻。桌角堆著三份“生存警報”:房東的“催租通知”,紅筆寫著“月底前不繳1.2萬就清退”,字跡鋒利得像把刀;批發商的“欠款清單”,上次進的教輔書還欠8000元,最下麵一行畫著個叉,寫著“再不還款就斷貨”;還有女兒的“勸離消息”,屏幕亮著藍光:“爸,關店來城裡住,我養你,彆守著破書店遭罪”。
牆上的父親遺照蒙著層灰,他1985年開的這家店,照片裡的他穿著中山裝,站在書架前笑得很精神。書架上還留著他寫的“書有魂,彆輕棄”,用紅漆寫的,現在已經褪色,卻還看得清筆畫。我摸向收銀台的抽屜,裡麵隻有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最大的是張100元,加起來隻剩678元——不夠買一箱教輔書,更彆說繳房租了。
七點剛過,老顧就拄著拐杖來了。他的拐杖頭已經磨得發亮,手套破了個洞,露出凍得發紅的手指:“明遠,我來取預訂的《三體》,還是你這兒的書靠譜,上次在電商買的盜版,有錯彆字不說,還少了幾頁。”我從櫃台下拿出《三體》精裝版,用牛皮紙仔細包好,偷偷從抽屜裡翻出枚銅書簽——是父親留下的,上麵刻著“讀書見心”,輕輕塞進書裡。
老顧遞來的書錢比定價多50元,我連忙推回去:“老顧,這不行,該多少是多少。”他卻把錢往我手裡塞,力道大得不像個老人:“這是我攢的退休金,幫你補補房租,彆讓書店沒了。我這輩子的書,都是在你這兒買的,沒了書店,我都不知道去哪兒看書。”他的眼睛紅紅的,我捏著那50元,指尖發燙,像揣著塊烙鐵。
剛送走老顧,電商平台的推銷員就來了,西裝革履的,皮鞋在書店的木地板上踩出噔噔的響聲。他把平板往收銀台上一放,屏幕亮著“低價促銷”界麵:“周叔,把書掛網上賣吧,我幫你運營,傭金隻收30%,比你守著實體店強多了。”平板上的書封麵閃著廉價的光,我看著書架上那本被翻爛的《小王子》,1999年一個女孩忘在這兒的,我留了26年,書裡還夾著她畫的小王子,現在已經泛黃。“書店不是賣貨的,”我的聲音有點發顫,“是讓人能坐下來喘氣的地方。”推銷員撇撇嘴,臨走時還說“您這是跟錢過不去”。
下午中學生小林來借《朝花夕拾》,手機還在兜裡響個不停,是遊戲群的消息。“周爺爺,電子書能搜答案,比紙質書方便多了。”他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地戳著,眼神都沒離開過。我從抽屜裡翻出那本1980年版的插圖本,小心翼翼地遞給他:“你看這頁的百草園,我爸畫了蟋蟀,還有覆盆子,紙質書能留著這些念想,電子書劃一下就沒了。”小林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插圖,眼神亮了亮,卻還是在臨走時說“下次可能還是買電子書”——他的零花錢要攢著買遊戲皮膚,一本紙質書的錢,能買好幾個皮膚。
女兒的視頻電話打過來時,我正在整理舊書。她的新家很寬敞,陽台能曬太陽,擺著嶄新的沙發:“爸,我給你留了房間,比你那漏雨的書店強多了,你趕緊關店過來吧。”屏幕裡的她穿著漂亮的裙子,我看著書店天花板的破洞——上次暴雨漏的,還沒修,雨水把書架都泡濕了,幾本書的書脊已經變形。突然想起1990年,女兒才五歲,趴在書店的地板上看《格林童話》,說“爸爸,以後我要跟你一起守書店”,現在那本書還在兒童區的最底層,封皮粘了又粘,裡麵還夾著她畫的公主。
後半夜,我還在修補那本《魯迅全集》。窗外傳來隔壁水果店老板的聲音:“現在誰還去書店啊,租金那麼貴,早關早好。”那些話像針一樣紮在我心上,我摸出父親的修書工具——銅製鑷子、骨膠、細砂紙,小心翼翼地把掉頁的書頁粘好,每一針線都縫得很慢,像在縫補自己的回憶。
整理舊書時,發現本夾著情書的《簡愛》,是2005年一個男孩留下的,信上的字跡很清秀,卻沒敢署名,隻寫著“致我喜歡的女孩”。我輕輕把情書夾回書裡,放回原來的書架位置——說不定有一天,那個男孩會回來找這本書。手機突然彈出消息,是老顧發來的:“我跟老朋友們說了,明天都去你那兒買書,幫你撐撐場麵。”我看著書架上的書,突然明白父親為什麼說“書有魂”——這些書裡藏著老顧的青春、小林的好奇、陌生人的心事,而我守的不隻是書店,是無數人能“找回自己”的角落。
後頸的麻意襲來時,我正把老顧多給的50元夾進《三體》裡,準備下次他來的時候還給他。窗外的月光照在“明遠書店”的木牌上,“明”字的最後一筆刻得格外深,是父親當年寫的——不管多難,都要守住這縷墨香。
三、墨香外的暖陽
再次醒來時,漿糊的味道還在鼻尖縈繞。我摸了摸手,沒有沾著漿糊的黏膩感,隻有傳單邊緣割出的細小傷口。手機在褲兜裡震動,是林小滿發來的:“周叔的書店火了!好多老顧客去買書,房東還同意減租金了,電商平台也來找他合作正版書了!”
走到巷尾,看見周明遠正給老顧遞書,老顧手裡抱著好幾本舊書,笑得合不攏嘴。小林也來了,手裡拿著本新的《朝花夕拾》,是在書店買的:“周爺爺,我還是覺得紙質書好,能在上麵畫畫。”他的書包上,掛著枚銅書簽,正是周明遠偷偷塞給他的那枚。
“小夥子,發傳單呢?”周明遠看見我,笑著揮揮手。他的中山裝還是洗得發白,卻比以前乾淨了很多,膝蓋上的膏藥也沒了。“這是我女兒,”他指著旁邊的女人,女人正幫著整理書架,“她同意我繼續守著書店,還說要幫我把網上的正版書店開起來。”
風卷著傳單的邊角,嘩啦啦地響,像在應和翻書的沙沙聲。我咬了口熱乎的包子,突然明白周明遠的堅守——他守護的不隻是一家書店,更是城市裡最珍貴的文化記憶。就像那些泛黃的舊書,看似破舊,卻藏著無數人的青春;就像書店的木質書架,看似褪色,卻承載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夢想。
明天我還要來給周叔送些新的漿糊,他昨天說“還有好多舊書要修補”。順便問問他,那本夾著情書的《簡愛》,有沒有等到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