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修複站的木窗與帶膠的指尖
“巧手坊”舊物修複站的木窗前總飄著淡淡的鬆香味,我攥著樓盤傳單蹲在對麵的石階上,看陳巧珍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圍裙走過。她的袖口補著同色係補丁,手裡攥著把磨得發亮的老銅錘,正給斷柄的紫砂茶壺纏麻線——指尖沾著淺褐色的木膠,指甲縫裡嵌著細木屑,是剛打磨老木料時蹭上的。窗台上堆著待修的舊物:磨破背帶的帆布書包繡著褪色的“好好學習”,斷了指針的老座鐘擦得鋥亮,缺了角的粗瓷碗底印著“人民公社好”,每個物件旁都壓著張便簽,字裡行間全是牽掛:“這是我爸的工具箱,麻煩修得結實點”。
上周暴雨,我躲進修複站避雨,撞見她對著女兒寄來的新電飯煲發呆。那電飯煲外殼鋥亮,還沒拆封,旁邊的舊電飯煲卻冒著熱氣,鍋底貼著張泛黃的紙條:“老伴修的,2010年冬”——是她老伴去世前最後修的物件,現在內膽漏了,她用錫紙一點點補,說“裡麵有他的手溫,舍不得扔”。桌角壓著張醫院繳費單:“風濕性腱鞘炎,建議減少手工勞作”,墨跡被雨水洇了邊;但她的牛皮記事本上,卻用紅筆圈著“明天給張叔修老座鐘(他說鐘響是父母的聲音)”“幫小雅補帆布書包(她要背著去大學,留個念想)”,字跡裡藏著股不服老的勁。
幫修複站送傳單時,我見過她在門口攔著收舊物的小販。小販抱著個斷腿的老木凳喊:“陳嬸,這破凳子賣我吧,5塊錢!”她急忙搶過來,木凳腿上歪歪扭扭的刻字——“小宇1歲”還清晰可見,是李姐兒子的周歲凳。“這是李姐找了半年才找著的,”她用袖子擦凳子上的灰,動作輕得像在嗬護嬰兒,“你拿去當柴燒,她得哭死”。小販翻個白眼走了,嘴裡嘟囔“修這破玩意能賺幾個錢”,而她轉身就找出木工膠,蹲在地上研究怎麼補凳腿,陽光落在她的白發上,像撒了把碎銀。
掃街時撿過她扔掉的配件清單,揉得皺巴巴的,用鉛筆標著“給老座鐘換老銅齒輪(多花20元,比塑料的耐用)”“小雅書包補背帶,用老帆布(不收錢,孩子剛考上大學不容易)”。那天傍晚,我看見她在修複站裡縫補帆布書包,手指被針紮破了,就用嘴含一下接著縫,說“得讓小雅背著媽媽的念想去大學”。這種“寧願少賺錢也要保物件魂”的執拗,曾讓我蹲在石階上鼻尖發酸:原來有人把修複當成和時光對話的方式,讓快被扔掉的舊物,又能接著裝故事。
後頸的麻意襲來時,我正靠在修複站的木窗上打盹,夢裡全是木錘輕敲的聲音。月光透過木窗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像極了她指尖的木屑。
二、工具箱旁的荊棘與掌心的時光
再次睜開眼時,右手食指傳來一陣刺痛。我猛地坐起來,發現自己趴在修複站的工作台上,麵前攤著個沒修好的老座鐘,齒輪散落在手邊,指尖還沾著沒乾的木膠。巷口快消品店的喇叭聲吵得人頭疼:“舊物彆修啦!新的更便宜,全場99元起!”那聲音像把錘子,一下下砸在心上。
我這才驚覺,自己變成了陳巧珍。
摸向右手食指,腱鞘炎又在疼——昨天給張叔修老座鐘,擰螺絲擰到半夜,現在指尖還在發麻,關節腫得像個小饅頭。工作台的角落裡,堆著顧客送來的舊物:斷柄的搪瓷杯、磨破的老布鞋、缺了榫的木相框,每個物件都沾著歲月的痕跡,卻沒人願意花時間等修複。桌角擺著三份“生存難題”:女兒的“勸遷信”,字跡娟秀卻帶著強硬:“媽,來城裡住,我給你報老年團,彆守著破修複站遭罪”;快消店老板的“招攬傳單”,塞進門縫時還畫了個嘲諷的笑臉,寫著“舊物回收換現金,比修劃算”;配件批發商的“漲價通知”,老銅件漲了30%,塑料件卻降價,備注欄裡的“現在沒人要老配件了”刺得人眼疼。
牆上的老伴遺照蒙著層灰,他生前和我一起開的修複站,照片裡的他穿著和我現在一樣的藍布圍裙,手裡拿著把老銅錘,笑得很精神。貨架上還留著他刻的木牌:“修物如修心,急不得”,紅漆已經褪色,卻還看得清筆畫。我摸向錢匣子,裡麵隻有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和一堆硬幣,昨天收的修複費加起來隻有186元——不夠買個新的木工膠,更彆說交修複站的房租了。
七點剛過,張叔就拄著拐杖來了。他的拐杖頭磨得發亮,手裡攥著塊疊得整齊的手帕,走了三站地才到:“巧珍啊,這鐘要是修不好,我就再也聽不見我爸媽的聲音了——以前每天早上,鐘響三聲我媽就喊我吃飯,現在隻能靠這鐘想他們了。”我把修好的老座鐘遞給他,鐘擺輕輕晃動,發出“滴答滴答”的脆響——為了找匹配的老銅齒輪,我跑了兩個廢品站,還自己打磨了半天,手指被齒輪劃得全是小口子。
張叔掏出錢,比約定的多了50元:“這是給你的辛苦錢,你讓我爸媽的聲音又回來了。”我連忙推回去:“張叔,這不行,該多少是多少。”他卻把錢往我手裡塞,力道大得不像個老人:“你拿著,不然我心裡不安。我知道你修這個賺不了幾個錢,還跑前跑後找配件,這份心意我得領。”推搡間,我看見他手帕裡包著的老照片,是他和父母在鐘前拍的全家福,照片已經泛黃,卻還能看清他們的笑臉。
剛送走張叔,快消店老板就來了,手裡晃著個破舊的電飯煲:“陳嬸,彆修了!你看我昨天收的舊電飯煲,5塊錢收的,轉賣10塊,比你修一天賺得多。”那電飯煲正是我之前拒絕收的,裡麵還有顧客孩子的滿月飯痕跡,顧客說“想留著給孩子看,等他長大了告訴他,這是他滿月時用的”。我指著貨架上的老電飯煲,那是老伴最後修的物件:“那裡麵有我老伴的手溫,你收的不是舊物,是彆人的念想。錢可以再賺,念想沒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他撇撇嘴走了,臨走時踢了踢門口的待修木凳,嘴裡罵“老頑固”,木凳腿發出“吱呀”的響聲,像在哭。
下午給小雅補帆布書包,她的眼睛紅紅的,攥著書包帶不肯鬆手:“陳奶奶,這是我小學時我媽給我買的,她去年走了,我想背著去大學,就像她還在我身邊一樣。”書包背帶磨破了,上麵繡的“小星星”還剩半顆,是她媽媽親手繡的。我拿出珍藏的老帆布,顏色和書包接近,又找了根同色係的線,一針針縫補——手指被針紮破了,就用嘴含一下接著縫,血腥味混著鬆香味,格外刺鼻。
小雅看著我指尖的血珠,突然說:“陳奶奶,我也想學修東西,以後幫彆人修有回憶的物件,就像您一樣。”我心裡一暖,卻又歎氣:“孩子,現在的人都喜歡新的,覺得舊物沒用,你要是學這個,得耐得住寂寞,還得受得住彆人的白眼。”她卻堅定地搖搖頭:“我不怕,隻要能幫彆人留住念想,再難我也學。”
女兒的視頻電話打過來時,我正在給舊搪瓷杯補瓷。她的新家很寬敞,客廳擺著嶄新的家具:“媽,我給你留了陽台,能種花,比你那漏雨的修複站強多了,你趕緊關店過來吧。”屏幕裡的她穿著漂亮的裙子,我看著修複站天花板的破洞——上次暴雨漏的,還沒修,雨水把貨架都泡濕了,幾樣舊物的包裝紙已經變形。突然想起2010年,老伴和我一起給這個搪瓷杯補瓷,他說“這杯子裝過咱女兒的升學酒,得好好修,以後留著給她的孩子看”,現在那杯子的主人,是個想留著給孫子看的老顧客,說“這是我和老伴結婚時用的,得留個念想”。
後半夜,我還在修李姐的周歲凳。凳腿上的刻字“小宇1歲”已經模糊,我用細砂紙輕輕打磨,突然摸到凳腿裡藏著張小紙條——是李姐當年寫的:“希望兒子健康長大,以後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字跡娟秀,還帶著點水漬,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我熬夜給凳腿換了新的榫卯,還用老木料補了缺角,塗的木膠是老伴留下的,帶著淡淡的鬆香味。
窗外傳來快消店關門的聲音,老板哼著歌:“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摸著剛補好的周歲凳,突然明白老伴說的“修物如修心”——我修的不隻是物件,是彆人藏在裡麵的回憶,是快節奏裡快被丟掉的“慢情感”。手機突然彈出消息,是小雅發來的:“陳奶奶,我把您修書包的視頻發了朋友圈,好多同學說想把家裡的舊物拿來修,還有人問您收不收徒弟呢!”我看著屏幕,眼淚差點掉下來,原來我的堅持沒白費,還有人願意留住舊物裡的故事。
後頸的麻意襲來時,我正把張叔多給的50元夾進記事本裡,準備下次他來的時候還給他。窗外的月光照在“巧手坊”的木牌上,“巧”字的最後一筆刻得格外深,是老伴當年寫的——不管多難,都要守住這門手藝,守住彆人的念想。
三、木膠香外的暖陽
再次醒來時,身上還帶著淡淡的鬆香味。我摸了摸指尖,沒有木膠的黏膩感,隻有傳單邊緣割出的細小傷口。手機在褲兜裡震動,是林小滿發來的:“陳奶奶火了!小雅發的視頻被好多人轉發,現在好多人把舊物送過來修,快消店老板還來道歉,說以後再也不嘲諷您了!”
跑到“巧手坊”門口,看見陳巧珍正給個年輕人教修木凳,那是小雅,手裡拿著把老銅錘,學得有模有樣。張叔坐在旁邊的竹椅上,聽著老座鐘的“滴答”聲,笑得合不攏嘴。快消店老板也來了,手裡拿著個新的木工膠:“陳嬸,之前是我不對,您彆往心裡去,這個您拿著,以後需要什麼配件,我幫您找!”
“小夥子,發傳單呢?”陳巧珍看見我,笑著揮揮手。她的藍布圍裙還是洗得發白,袖口的補丁卻比以前整齊了,右手食指的腱鞘炎好了很多,不用再貼膏藥了。“我女兒也同意我守著修複站了,”她指著旁邊的女人,“她說周末會來幫我,還說要把修複站重新裝修一下,讓更多人知道,舊物裡藏著故事。”
風卷著傳單的邊角,嘩啦啦地響,像在應和木錘輕敲的聲音。我咬了口熱乎的包子,突然明白陳巧珍工具箱裡的秘密——那些老銅錘、木工膠不隻是修複工具,是她把對老伴的思念,縫進了每一次修補裡,把彆人的故事,藏在了每一件舊物裡。就像那把老座鐘,看似普通,卻裝著張叔對父母的牽掛;就像那個帆布書包,看似破舊,卻承載著小雅對媽媽的想念。
明天我還要來給陳奶奶送些新的傳單,她昨天說“想多幫些有需要的人,讓更多人知道,舊物不舊,隻是裝著時光”。順便問問她,小雅是不是已經學會修木凳了,我也想看看,那些被時光遺忘的舊物,在她們手裡,能綻放出怎樣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