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雜貨店旁的票證憶倉與帶紙香的指尖
樺樹街社區的“便民雜貨店”,總在清晨飄著雜糧餅的麥香與宣紙的淡香——那是隔壁“票證憶倉”飄來的,像揉碎的時代印記裹著舊日子的溫度。我守在擺著暖爐的櫃台後,每天早上7點,準能看見那個印著“樺樹街糧站”的帆布票匣出現在巷口,匣麵泛著洗舊的淺灰色,邊角用細棉線補了五道補丁,針腳密得每厘米能藏6針,是趙穗禾怕磨破糧票特意縫的。她總走在糧站老路的內側,繞開當年的“公平秤”玻璃罩(秤杆還亮著銅色,秤砣上刻著“1975”),左手攥著張折得方方正正的“今日歸檔清單”,右手輕輕扶著匣蓋,像護著滿匣的時代記憶。
“票證憶倉”是老糧站改造的,門麵還留著當年的綠色鐵窗,窗框上刻著“1956”——是糧站建成的年份,也是趙穗禾父親當糧站管理員的開始。門楣上掛著塊木質招牌,“票證憶倉”四個字是趙穗禾老伴1998年寫的,用墨藍顏料,現在邊緣有點褪色,她每年都會用細毛筆補塗一遍,“這是他寫的字,得護著,就像護著當年他幫我收糧票的手”。推開門的瞬間,最先聞到的是宣紙混著滑石粉的香氣——宣紙是父親傳的生宣,吸墨不洇;滑石粉裝在粗瓷碗裡,是拓糧票紋路用的,“當年父親拓糧票存根,就用這種滑石粉,說‘細粉拓得真,能留住票麵的每道紋’”。
屋裡的光線總調得偏柔,天花板上掛著盞25瓦的暖光燈泡,罩著個舊搪瓷燈罩,是1970年代的“工農牌”,趙穗禾說“強光會讓糧票變脆,暖光護紙,也護著上麵的時代紋路”。正中央的老木桌,是當年糧站的記賬桌改的,桌麵被磨得發亮,泛著琥珀色的光,上麵留著密密麻麻的淺痕——是30年拓糧票紮的,趙穗禾總說“這些痕是日子的腳印,不能磨掉”。桌角放著個舊搪瓷杯,裡麵盛著涼白開,杯壁上印著“樺樹街糧站”,是1980年糧站發的紀念品,杯口有點缺角,是當年趙穗禾拓糧票時不小心碰的。
老木桌上擺著三樣“時代印記”,每天趙穗禾都會先逐個用軟布擦一遍,動作輕得像怕碰醒沉睡的日子:
父親傳的銅框放大鏡:1950年代上海產的,直徑8厘米的玻璃鏡片邊緣磨出淺痕,那是1985年父親幫街坊鑒定糧票時,反複對著光看磨的。手柄纏著圈黑布條,是1980年父親怕她握滑纏的,布條邊緣磨得發毛,卻依舊整齊,“父親說‘黑布吸汗,夏天握著手不滑’”。放大鏡內側刻著“穗禾用,辨真偽”,是父親用鋼針刻的,字跡有點淺,卻依舊清晰,趙穗禾閉著眼都能摸到那六個字,“像摸父親的手,粗糙卻踏實”。放大鏡下麵墊著塊牛皮墊,是用父親的舊皮帶改的,“怕放大鏡滑,墊著穩,也護著桌麵”。
跨年代糧票樣本冊:趙穗禾自己手工裝訂的,封麵是用1970年代的舊帆布做的,深灰色,上麵繡著個小糧票圖案,是老伴生前幫她繡的,針腳有點歪,卻很認真。樣本冊分五類,每類都用不同顏色的棉線裝訂:19501960年代“緊俏票”(用紅繩,當年這類票少,算“硬通貨”)、19701980年代“地方票”(用藍繩,每個地區的票麵圖案不一樣)、1990年代“定量票”(用黃繩,按人頭定量發)、1993年後“過渡票”(用綠繩,糧票取消前的最後一批)、特殊票種“工種補助票”(用紫繩,體力勞動者多補的)。每枚糧票旁都貼著手寫標簽,用毛筆寫的,字跡工整:“1965.全國通用糧票(叁市斤),王爺爺家當年換雞蛋的票,票麵邊角有牙印——是他小孫子餓極了咬的,後來爺爺用這票換了兩個雞蛋,給娃煮了吃;1973.地方糧票(貳市斤),李奶奶的票,背麵寫著‘換紅糖’,當年她用這票換了半斤紅糖,給女兒做十歲生日;1985.工種糧票(拾市斤),老鄭父親的票,煤礦工人補助的,當年下井工人每月多補5斤,這票能換3斤豬肉,過年吃;1992.學生糧票(叁市斤),小孫父親的票,兒子上大學帶的,邊緣磨得發毛,是兒子揣在口袋裡蹭的”。
記滿故事的布麵本:封麵是用老伴的舊中山裝布料改的,深灰色棉布,上麵還留著當年彆糧票的彆針痕——是1988年他穿的那件中山裝,左胸口袋總彆著枚糧票,後來趙穗禾把襯衫改造成了布麵本封麵,“這樣他就像還在我身邊,幫我記著街坊的故事”。本裡的紙是泛黃的稿紙,某頁用藍墨水寫著“李奶奶:1973年地方糧票(貳市斤),要拓票麵紋路,背後記她和老伴‘省票換紅糖’的故事——當年李奶奶攢了三個月,才省出這票,換了紅糖給女兒做生日;老鄭:1985年工種糧票(拾市斤),查生產廠家‘河北省糧食局’,補全‘煤礦工人補助’的背景——當年下井危險,糧票補助是對工人的照顧;小孫:1992年學生糧票(叁市斤),幫他找同批次票(1992年河南省學生糧票),還原他父親送他上學的場景——當年父親送兒子到車站,把糧票塞在兒子口袋裡,說‘省著用,不夠給家裡寫信’”,每個需求旁都畫著小糧票圖案,紅筆標“急”(三天內要),藍筆標“緩”(一周內要),“紅的是街坊等著用的,藍的能慢慢弄,不容易混”。
工作室的老木櫃,是當年糧站的儲糧櫃改的,刷了清漆,櫃麵刻著“19562001”——是糧站運營的年份,趙穗禾說“這櫃子裝過玉米麵、小麥粉,現在裝糧票,都是咱過日子的根”。櫃子分三層,每層都鋪著生宣,是父親傳的,“宣紙吸潮,糧票放在上麵不發黴”:
上層:放著老伴的“糧票記憶冊”,硬殼封麵是用1950年代的舊相冊改的,貼滿了塑料膜,怕受潮。冊子裡夾著28枚糧票,每枚都用透明塑料袋裝著,袋上寫著日期和故事:有1962年的全國通用糧票(叁市斤),是父親送的,旁邊用鉛筆寫著“父親說‘這票金貴,全國都能用,留著應急’,1963年饑荒,就是這票換了半袋玉米麵,救了全家”;有1978年的地方糧票(壹市斤),是他們結婚時省出的,寫著“結婚那天,他從口袋裡掏出這票,說‘省了三個月,以後咱們省著用,過好日子’,那天我們用這票換了兩個饅頭,就著鹹菜吃,卻比現在的大餐香”;有1990年的定量糧票(伍市斤),是兒子上大學帶的,寫著“兒子走那天,他把這票縫在兒子的衣領裡,說‘彆丟了,不夠吃就給家裡打電話’,兒子後來寫信說,這票幫他度過了第一個月”;還有枚1985年的工種糧票(伍市斤),是老伴自己的,寫著“他在工廠做電工,每月補5斤,卻總把票給我,說‘你在家帶娃辛苦,多吃點’,現在摸著這票,還能想起他遞票時的樣子”。
中層:放著1970年的拓印工具箱,綠色鐵皮盒上印著“北京文具廠”,是父親傳的,“父親說‘這箱子陪我拓了幾十年糧票存根,現在傳給你,裡麵的工具能拓好每枚票的紋路’”。盒子裡分了小格:有不同型號的拓包(大的拓整枚票,小的拓邊角)、滑石粉(裝在小瓷瓶裡,怕受潮結塊)、軟毛刷(豬鬃的,掃票麵灰塵不刮紙)、吸水紙(用來吸多餘的滑石粉)、細毛筆(用來補拓不清楚的紋路),最底層壓著張紙條,是父親1980年寫的“拓票要輕,像摸日子的紋;記故事要真,像說自己的事,不能虛”。
下層:放著街坊送來的待歸檔糧票,每個都用油紙包著,寫著名字和需求:“王爺爺:1965年全國糧票,要拓紋路,記換雞蛋的故事;張阿姨:1976年地方糧票,查年代;小孫:1992年學生糧票,找同批次”,包糧票的油紙上還留著街坊的筆跡,有的寫著“麻煩穗禾了,不急”,有的畫著小笑臉,趙穗禾總說“這些字比錢珍貴,看著心裡暖,像街坊坐在我身邊說日子”。
我整理貨架時,總看見趙穗禾在老木桌前彎著腰,頭幾乎貼在宣紙上,左手扶著糧票,右手握著拓包,像在給時代拓印記憶。幫李奶奶拓1973年的地方糧票,她會先把糧票放在生宣上,用軟毛刷掃灰塵——毛刷的豬鬃很軟,掃過票麵時沒聲音,“這票比小孫還大,紙脆得像薄餅,掃快了怕磨破紋路”。掃完灰塵,她會對著窗戶舉著糧票看,“陽光軟,能看清票麵的紋,1973年的票紋路深,是當年印票的機器老,壓力大”。
她從拓印工具箱裡拿出小拓包,裡麵裝著細滑石粉,“這粉要細,不然拓出來的紋路粗,不像當年的樣子”。拓包蘸了點滑石粉,在廢宣紙上試了試,粉勻了才往糧票上按,“按要輕,一圈圈轉,不能來回蹭,不然會糊了紋路”。拓到票麵的麥田圖案時,她會放慢速度,“這麥田是當年的印版刻的,每道麥芒都要拓出來,李奶奶說當年就是看著這麥田,想起家裡的地,才舍不得用這票”。李奶奶蹲在旁邊看,手裡拿著個舊茶杯,杯壁上印著“農業學大寨”,笑著說“穗禾啊,還是你懂我,這紋路拓得跟當年的票一模一樣,我看著這麥芒,就像看見家裡的麥子熟了”,趙穗禾也笑,眼裡泛著光,像映著當年的麥田:“您的日子金貴,我得拓仔細點,每道紋都藏著您的苦和甜,不能漏了”。
幫老鄭查1985年的工種糧票,她會翻父親留下的《地方糧票目錄》——是1980年代的線裝本,紙頁泛黃,夾著當年的糧站便簽,某頁還留著父親的鉛筆批注“1985年煤礦工人補助票,廠家河北省糧食局,每月補510斤”。她戴著兩副老花鏡,手指在目錄上慢慢滑,“老鄭你看,這就是您父親的票,煤礦工人補助的,當年下井工人危險,糧票補助是國家的照顧,您父親肯定很辛苦”。老鄭看著目錄上的批注,眼淚掉了下來:“我父親從沒跟我說過辛苦,隻說當年有糧票吃就好,現在才知道他不容易”,趙穗禾遞給他張吸水紙,“您父親的辛苦都在這票裡,咱們記著,娃們也得知道”。
有次歸檔時,趙穗禾在老伴的糧票記憶冊裡發現枚夾著的糧票——是1985年的工種糧票(伍市斤),背麵用鉛筆寫著“穗禾生日,換半斤肉”,是老伴當年沒說的驚喜。那天她坐在老木桌旁,眼淚掉在糧票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趕緊用吸水紙擦乾淨,怕糧票發黴,“不能讓眼淚毀了他的心意”。擦乾眼淚,她繼續把李奶奶的糧票拓完才關店,“奶奶還等著拿拓片呢,不能耽誤她,他也會支持我的”。
上午10點歸檔高峰過了,趙穗禾會來雜貨店買塊雜糧餅——是老吳師傅按1970年代配方做的,沒放糖,嚼著有麥香,“當年省糧票,雜糧餅都是稀罕物,我和老伴攢半個月糧票,才能換一塊”。她付賬時總會多給5毛錢,說“老吳你辛苦,淩晨就起來磨麵,多給點買包煙”,老吳不要,她就說“下次多放把麥麩,當年的餅都有麥麩,香”。路過“票證憶倉”時,她總會回頭看一眼,確認糧票櫃關嚴了:“糧票怕潮,關嚴了能護著它們,這是父親教我的”。有次下雨,她忘了關櫃門,趕緊跑回店裡,用乾宣紙擦裡麵的糧票,擦了半小時,“怕糧票發黴,這些票是街坊的日子,不能壞”。
王爺爺總把舊糧票包在油紙裡拿來,油紙是1960年代的,上麵印著“樺樹街供銷社”:“穗禾,這是我當年換雞蛋的票,你幫我記著故事,不然以後娃們都不知道啥是糧票了,更不知道當年沒票連饅頭都吃不上”;李奶奶織了雙毛線襪,是用純羊毛線織的,襪口繡著個小糧票圖案:“穗禾啊,冬天冷,你拓票總坐著,穿雙毛線襪暖和,我織得不好,你彆嫌棄”;就連剛搬來的95後租客小孫,也會周末來幫她抄故事,“趙奶奶,我幫您把糧票故事輸進電腦,我爺爺也有這種票,他總說‘當年省糧票過日子’,我想知道他當年怎麼過的,也讓我的同學知道”。小孫輸數據時,趙穗禾就在旁邊念,念得很慢,怕小孫記錯:“王爺爺,1965年全國糧票,換雞蛋,票麵有牙印;李奶奶,1973年地方糧票,換紅糖,給女兒生日;老鄭,1985年工種糧票,煤礦補助;小孫,1992年學生糧票,父親送上學”,念到故事細節時,還會補充“王爺爺的票是小孫子咬的,李奶奶的票攢了三個月”,小孫記完後,她還會檢查一遍,“怕漏了,耽誤街坊記日子”。
有次社區搞“時代記憶展”,在廣場搭了臨時展架,趙穗禾帶著街坊的糧票拓片和故事參展。當老伴1985年寫著“穗禾生日,換半斤肉”的糧票掛出來時,台下街坊都安靜了,連孩子都不鬨了,接著響起掌聲,李奶奶擦著眼淚說“這票藏著心意啊,像老鄭還在,還在跟穗禾一起過好日子”。趙穗禾紅了眼,卻笑著說“沒想到他還藏著這麼枚票,當年沒告訴我,現在看來,是想讓我每次看糧票,都能想起他的好,想起咱們當年的日子”。
二、糧票旁的小忙碌與掌心的溫度
再次醒來時,鼻尖傳來一陣熟悉的紙香——是剛拓完糧票的緣故,指縫裡還沾著點滑石粉的細粒,是昨天幫李奶奶拓票時蹭的。我猛地睜開眼,“票證憶倉”的暖光燈落在老木桌上,生宣上,李奶奶的1973年地方糧票(貳市斤)正躺在那裡,票麵的麥田圖案清晰可見,邊緣有個小缺口,是當年李奶奶不小心撕的;左手握著父親傳的銅框放大鏡,內側的“穗禾用,辨真偽”刻痕硌著掌心,有點癢;右手捏著個小拓包,布麵是粗棉布的,裡麵的滑石粉還很細;脖子上掛著塊糧票吊墜,是孫子用1962年的全國糧票切割的,刻著“票憶”二字,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右手食指第一節有道淡疤,是1995年拓糧票時被拓包的線紮的,現在摸起來還能感覺到小小的凸起——我變成了趙穗禾。
“嘩啦”,窗外的樺樹葉被風吹得響,像父親當年幫我翻糧票目錄的輕響。我低頭看著李奶奶的糧票,淺灰色的紙麵上,麥田圖案的麥芒清晰,背麵寫著“換紅糖”三個字,是李奶奶當年用鉛筆寫的,字跡有點淡,卻依舊能認,“得把這票的紋路拓好,把故事記全,李奶奶還等著給女兒看呢”。
手機在帆布票匣裡震動,是老鄭發來的微信,語音裡帶著點急切,還夾雜著收音機的新聞聲:“穗禾啊,我父親的工種糧票今天能拓好嗎?明天我要帶娃去看爺爺,想讓娃看看這票,聽聽爺爺當年的日子,彆耽誤了娃的課”。我摸了摸口袋,裡麵隻剩50元錢——是昨天幫小孫查糧票年代賺的20元,加上之前攢的30元,總共50元。夠買塊雜糧餅(5元),再給拓包買塊新粗棉布(3元),剩下的42元得留著買滑石粉,昨天拓李奶奶的票時把滑石粉用得差不多了,老鄭的糧票還等著拓紋路。
“父親,今天我要幫李奶奶拓糧票,幫老鄭查票的廠家,您放心,我會拓好、查好的”,我對著父親的《地方糧票目錄》小聲說,然後把李奶奶的糧票放在生宣上,用軟毛刷掃灰塵。毛刷的豬鬃很軟,掃過票麵時沒聲音,“這票有點潮,得先晾乾,不然拓紋路會洇”,我把糧票放在窗邊的木板上,讓風吹著,“風軟,晾得快,還不磨紙”。
走到老木櫃前,我打開中層的門,拿出拓印工具箱,裡麵的小拓包布麵有點破了,“得換塊新布,不然滑石粉會漏,拓出來的紋路不勻”。我從工具箱裡拿出塊新的粗棉布,是昨天從雜貨店買的,“這布跟父親當年用的一樣,粗布吸粉,拓得真”,我把舊布拆下來,新布剪成圓形,裡麵塞了點棉絮,“棉絮要少,不然拓包太鼓,按不勻”,然後用細棉線縫好,“縫要密,不然棉絮會掉出來”。
剛把拓包做好,李奶奶就來了,手裡提著袋曬乾的玉米須,“穗禾,這是我自己曬的玉米須,煮水喝能降血壓,你總坐著拓票,喝點這個好”。我笑著說“奶奶您坐,我馬上就拓,保證跟當年的票一模一樣”,然後把玉米須放在桌上,“您的心意我收下了,煮水時我會放兩根,想著您的好”。
我拿起新拓包,蘸了點滑石粉,在廢宣紙上試了試,粉勻了才往糧票上按,“按要輕,一圈圈轉,不能急”。拓到麥田的麥芒時,我放慢了速度,“這麥芒要拓清楚,您當年看著這麥芒想家裡的地,我得讓您現在看拓片,還能想起當年的地”。拓到一半,手突然抖了——是常年握拓包落下的關節炎,疼得像有根針在紮,“得忍忍,李奶奶還等著呢”,我用左手揉了揉右手,繼續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