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在夜色中穿行,車內的暖氣開得很足,可鐘小艾隻覺得寒意從脊椎骨一路向上,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
手機屏幕早已暗了下去,但那兩個字——“已關機”,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視網膜上。
她不是個蠢人。
恰恰相反,她從小就懂得如何解讀那些潛藏在言行之下的深意。
父親那個掛斷的動作,那個冰冷的關機提示音,比任何嚴厲的斥責都更具殺傷力。
那是一種剝離。
將她和侯亮平,從“鐘家”這個巨大的庇護傘下,乾脆利落地剝離出去。
“女士,我們到了。”
司機的聲音將她從冰冷的海底拽回現實。
她抬頭,透過車窗,看到了省公安廳那棟莊嚴的大樓,門前站崗的衛兵身姿筆挺,在燈光下投下長長的影子。
回去?
她還能回去嗎?
鐘小艾的腦海裡瞬間浮現出自己幾個小時前,在這裡狐假虎威的模樣。
她用冷靜的語氣,半真半假地搬出父親的名頭,搬出京城的規矩,唬住了那些年輕的衛兵。
可現在呢?
再去一次,他們還會信嗎?
那個叫趙援朝的人,能量大到足以讓漢東整個官場噤若寒蟬。
省廳的人恐怕早就接到了上麵的封口令,甚至可能已經知道了她父親的態度。
她幾乎能想象到,如果自己再次走下車,迎上來的將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詢問,而是客氣卻疏遠的阻攔,甚至是帶著輕蔑的無視。
那些她曾經用來唬人的話,如今再說出口,隻會變成一個笑話。
一個被家族拋棄的女人,在這裡試圖挽救她那個闖下滔天大禍的丈夫。
不行。
絕對不能去。
那將是自取其辱。
“師傅,掉頭,麻煩送我回……隨便找個酒店吧。”
她的聲音乾澀沙啞,被砂紙磨過。
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沒多問,平穩地調轉了車頭,彙入另一條車道。
車子重新行駛起來,城市的燈火在窗外飛速倒退,像一場盛大而虛無的煙火。
恐慌和絕望之後,一種更加激烈的情緒從心底湧了上來。
是不甘。
憑什麼?
就因為侯亮平動了一個不該動的人?
就因為他們捅了馬蜂窩?
她承認侯亮平有錯,他太急了,太想證明自己,政治上幼稚得可笑。
可他做這一切的初衷,不還是為了他胸口那份所謂的“正義”嗎?
而她的父親,那個教導她要堅守原則,要明辨是非的男人,在真正的風暴來臨時,卻選擇了最明哲保身的做法。
他舍棄了侯亮平,就像一個棋手毫不猶豫地丟掉一枚陷入死地的棋子。
連帶著她,也成了這枚棄子旁邊的陪葬品。
不行……
她不能就這麼認輸。
如果她認了,侯亮平就真的完了。
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漢東,沒有人會幫他,他會被那股看不見的力量撕成碎片。
而她,將作為這個失敗者的妻子,灰溜溜地滾回京城,背負著所有人的嘲笑和憐憫,永遠活在父親那道冷漠的目光之下。
她死死地咬著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
大腦在極度的壓迫下,反而變得異常清晰。
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所有的依仗都已崩塌。
當一個人被逼到絕境時,要麼毀滅,要麼……
變得瘋狂。
一個念頭,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劈開了她混亂的思緒。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大膽,如此的瘋狂,以至於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父親可以舍棄侯亮平。
因為侯亮平終究是個外人,一個女婿。
在龐大的家族利益和政治前途麵前,女婿的分量輕如鴻毛。
可是,他能舍棄自己的親生女兒嗎?
那個他從小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女兒?
鐘小艾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她想到了一個辦法,一個可以把棋盤徹底掀翻,逼著父親不得不從棋手變成棋子的辦法。
假借綁架。
用她自己的失蹤,來製造一場巨大的危機,一場足以讓鐘正國無法再置身事外的危機。
他可以對侯亮平的求助關機,但他能對女兒可能遭遇不測的消息也關機嗎?
不可能!
隻要她“被綁架”的消息傳出去,而且矛頭直指漢東,直指侯亮平正在調查的這潭渾水。
她父親,無論有多麼不情願,都必須下場!
他要維護的,將不再是那個不成器的女婿,而是鐘家的顏麵,是他鐘正國自己的血脈!
這個計劃像一株毒藤,在她心裡瘋狂滋長,每一個細節都在瞬間變得清晰無比。
這很危險。
一步走錯,就是萬劫不複。
可她還有彆的選擇嗎?
沒有了。
出租車停在了一家看起來很普通的商務酒店門口。
鐘小艾付了錢,沒有拿任何行李,隻拿著手機和錢包,走進了燈火通明的大堂。
她用一張備用身份證開了房間。
走進房間,她沒有開燈,徑直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
樓下車水馬龍,對麵寫字樓裡還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無數雙窺探的眼睛。
整個世界都在正常運轉,隻有她,即將把自己拋入一場自導自演的深淵。
她站在黑暗裡,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
她在腦中反複推演著整個計劃。
首先,不能用自己的手機。
這部手機很可能已經被某些有心人盯上了。
其次,要如何讓消息最快、最可信地傳到父親那裡?
直接打給他辦公室?
不行。
他的秘書會把這當成一個騷擾電話或者一個拙劣的騙局。
唯一的渠道,是她的母親。
隻有母親,在聽到她充滿恐懼和哭泣的求救聲時,才會瞬間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把事情捅到父親麵前。
然後,是時機和說辭。
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
必須在漢東這邊對侯亮平的處置進入關鍵階段,同時京城那邊又來不及做太多核實的時候。
說辭必須模糊又精準。
要暗示自己是因為侯亮平的事情被報複,但又不能說出具體的綁匪是誰,給外界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
最後,是她自己。
打完電話,她必須立刻消失。
徹底地,不留痕跡地消失。
丟掉手機,換掉衣服,找一個誰也想不到的角落躲起來,像一隻冬眠的動物,靜靜等待著她掀起的風暴席卷漢東。
鐘小艾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裡的慌亂和迷茫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和冰冷。
她走到床邊,拿起酒店的電話,撥通了前台。
“你好,請問你們這裡有公用電話嗎?或者,能幫我買一張不記名的電話卡嗎?我可以付雙倍的價錢。”
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半個小時後,鐘小艾揣著一張嶄新的電話卡,走出了酒店。
她沒有回房間,而是沿著街邊的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著。
夜風吹在臉上,很冷,卻讓她更加清醒。
她走進一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一瓶水,然後在一個無人的角落,將新買的電話卡換進了自己的手機。
開機。
屏幕亮起。
她沒有去翻看通訊錄,而是憑著記憶,一字一字地按下了那個她撥打了無數次的號碼。
不是父親的,是她母親的私人號碼。
電話隻響了一聲,就被接通了。
“小艾?這麼晚了怎麼想起來給媽媽打電話呀?你和亮平在漢東還順利嗎?”
電話那頭傳來母親一如既往溫柔慈祥的聲音。
這一瞬間,鐘小艾的心理防線幾乎崩潰。
那些偽裝起來的堅強,那些冷酷的算計,在聽到母親聲音的那一刻,差點土崩瓦解。
但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心,劇烈的疼痛讓她保持住了最後理智。
她張開嘴,喉嚨裡發出的,卻是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夾雜著巨大恐懼和哭腔的哽咽聲。
“媽……”
“媽!救我!”
“我在漢東!我被人綁架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撕心裂肺,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瞬間刺穿了母親的心臟。
“他們……他們是因為侯亮平的事才抓我的!媽!你快告訴爸……讓他來漢東……救我……啊!”
一聲短促而淒厲的尖叫之後,電話被猛地掛斷了。
嘟…
嘟…
嘟…
死寂的忙音,像來自地獄的催命符,在鐘小艾母親的耳邊無限回響。
鐘小艾麵無表情地掐斷了通話。
她沒有一毫的猶豫,用指甲摳出那張剛剛完成使命的電話卡,屈指一彈,小小的芯片在空中劃過一道微不可見的弧線,落入路邊的下水道格柵裡,不見蹤影。
然後,她將自己的手機關機,拔出電池,連同機身一起,扔進了街角一個滿溢的垃圾桶深處。
做完這一切,她拉了拉衣領,將自己更深地埋進夜色裡,像一滴水彙入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京城,鐘家。
昂貴的波斯地毯上,一部手機孤零零地躺著,屏幕還亮著,顯示著通話結束的界麵。
鐘小艾的母親吳惠芳,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保持著接電話的姿勢,耳朵還貼在空氣裡,這樣就能把女兒的聲音再抓回來。
時間,似乎凝固了。
幾秒鐘後,一聲不似人聲的哀嚎從她喉嚨裡迸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