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意識到了麼?”而後,他轉過頭,問。
“嗯。”青蘅點頭。
她一邊伸出手,把那道火符收回袖子裡,一邊低聲回答:
“趙家村至今為止的記載裡,沒有一個人的名字裡有‘時’字。”
在這些重名眾多的卷宗裡,沒有一個人的名字裡有“時”字,意味著整個趙家村裡從來不存在一個叫“趙小時”的人,甚至連這個名字裡的那個“時”字都根本不會被取進趙家村的任何一個名字裡。
“六七十年前,洛清塵遇見了趙小時,給她取了名字,然後在這裡停留了很多年。那些年裡,趙小時應該就待在他的身邊。”
青蘅以指節碰了下其中一卷擱在書架上的卷宗,“這其中的記載寫道,土地廟裡曾經來過一個小神仙,小神仙偶爾會提到他養大的一個小姑娘。”
“可是有人見過洛清塵,卻沒有人見過趙小時。”她輕聲說,“這至少能說明一件事……”
“沒有人能看見趙小時。”對麵的洛子晚接過她的話。
“——這個‘趙小時’不是人。”
“早在第一次見到洛清塵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是人了。”
其實早在看到那段記憶片段的時候就有了猜測,可是實際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青蘅仍然有些訝異地眨了一下眼。
“見到亡魂卻不引渡,這可是違背宗門戒律的大忌,懲罰不止是罰擦地板那麼簡單。”
她小聲嘟囔,“六七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等見到鬼新娘的時候就知道了。”
靠在書架邊的少年直起身,回過頭順手揉亂了她插著珠釵的發髻,在她充滿怒火地瞪過來時壞笑起來,彎起的嘴角帶著十足的嘲笑與捉弄意味。
“該成親了。”
他歪著頭,指著她的紅嫁衣。
“新娘子。”
劈裡啪啦的爆竹聲炸開來,就像是春夜裡急來的驟雨。
卯時三刻,天微微亮,足足十台大轎停在小院門口。貼花的金箔紙撒在台階上,燈籠裡的燭火搖晃,燈籠下成對的新人踩著鋪金的台階上了花轎。
不過本應該喜慶的場麵裡,有人在汪汪大哭。
“我拒絕!我不要!我不要和它拜堂!”
趙小石被人架著往花轎上送,一邊奮力掙紮一邊嗷嗷大叫,“它可是一隻豬啊!”
蹲坐在旁邊那台花轎裡的小豬仔歪著圓腦袋看他,表情疑惑地“吱”了一聲。
“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隻豬!”趙小石哭得更大聲,“好恐怖!它還對我笑!”
“它沒有對你笑。”
旁邊的人平靜地指出,“它隻是一隻豬。”
“你也知道它是一隻豬啊!”趙小石情緒崩潰地呐喊,“換你去和一隻豬拜堂你願不願意?”
喊到一半的趙小石被迫閉了嘴——旁邊的人冷靜地往他的嘴巴裡塞了一個蘋果。
然後此人乾脆利落地和另一個人一起動手,用一根麻繩把趙小石五花大綁,扔進了花轎裡,讓他和小豬仔眼瞪著眼,麵對麵坐在一起。
“去拜堂至少還有條活路。”
趕牛的老人歎了口氣,也算是心疼了一下趙小石,安慰他道:“不去月老廟成親的話,第二天日出時就會死。”
被塞了蘋果的趙小石“嗚嗚嗚嗚”地回答了他。
另外幾個外鄉人早就被綁架好了,各自雙眼無神地躺在花轎上。那個年輕的柴夫倒是想開了,一動不動地筆直坐著,雙目平視前方,表情好似下一刻就要英勇就義。八旬老太太則生死看淡,捏著串檀木珠子在念佛。
場麵之壯烈令人不忍目睹。分明是活人的婚禮,卻好似一場冥婚。
穿著紅嫁衣的青蘅坐在最中間的一台花轎上,低著頭折騰自己的發髻。
洛子晚那個王八蛋把她的頭發弄亂了。趕回去的時辰已經太晚,妝娘來不及為她整理,她隻好自己胡亂擺弄,一邊擺弄一邊在心裡反反複複大罵小師兄,盤算著等回宗門以後要怎麼報複他才能解她心頭之恨。
青蘅不喜歡身上這些沉重繁複的裝飾,一上轎子就踢掉了金縷鞋和羅襪。她光著腳踩在光滑柔軟的大紅裙擺上,等到折騰完發髻,轉頭撥開一角簾子,有些好奇地往外看。
對麵的花轎裡安安靜靜。靠在窗邊有個淺淡的影子。裡麵的少年大約在睡覺。
畢竟昨夜他們幾乎忙了一宿沒停過。
再者,叩靈之法極度消耗靈力,這家夥表現得沒事一定是裝出來的。
青蘅在心裡不屑地哼一聲,拉上簾子,根本不關心他。
她調整成一個舒服些的姿勢,撐著臉坐在窗邊,朝另一個方向發呆。
送嫁的嗩呐好似吹奏一曲哀樂,淒淒切切把他們送到了鎮子頭。再往前上山的路沒有人敢去,隻能由拉車的牛自己走。
牛車走得極慢,搖搖晃晃。
一路上草木沙沙搖曳,車輪軲轆軲轆碾過石子路。
早春時節,群山都被染綠了。樹下開了點黃白色的野花,流淌而過的溪水清澈見底,偶爾有小鹿踩水而過,驚動草叢裡覓食的野兔,“撲”一下跳走。
直到傍晚時分,他們才上到了半山腰。
月老廟就坐落在半山腰上。
大片絢爛的晚霞如同燃燒的山火,燒紅了半邊天空。晚風吹動掛在屋簷下的平安符和紙風鈴,也吹起了大紅嫁衣的裙擺。
出嫁車隊停在月老廟前。
坐在花轎裡的少女輕提起裙擺,足尖踩在嫁衣上,揭開一角門簾。準備往下走的那一刻,她拉開門簾的動作頓了一下。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背後的少年不知何時移動到了她的身側,停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幾乎貼在她的後心。遍地燦爛的霞光裡,他的影子被夕陽的光拉出來,在地麵上被拉得很長很長,和她的交織在一起。
錯落的光影裡,忽然出現的少年更像一隻鬼魅。說話時他的唇貼近她的耳側,動作很輕微,有種若即若離的縹緲之感,仿佛貼近一團捉摸不定的幻影。
“彆回頭。那隻鬼在背後。”
他的聲音極輕,近乎耳語。
“——它在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