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皙幫他拎稍輕的東西,許城說不用,讓她一旁待著。但她執意要幫,往來幾趟,她瞥見許城手臂肌肉上汗津津的,又見那幾個男人在船頭抽煙閒聊,紅著臉,軟聲說:“叔叔,能不能過來幫下忙呀,謝謝。”
許城剛提起兩桶油,一愣,她其實很怕跟陌生人開口。
他沒什麼語氣地說:“不用。人家是顧客。”
薑皙不解:“顧客就不能幫忙嗎?東西這麼多。要把你累死了。”
許城:“……”
做生意久了,搭把手的概率,一半一半。
做顧客時,許城是那個搭把手的;但做老板時,碰上不搭手的,也不能往心裡去。不然,要麼生意做不成,要麼徒生悶氣,何苦來哉。
不過薑皙一開口,那幾個男人忙掐滅了煙,笑著跑來:“哥兒幾個聊著聊著,忘了。”
許城沒說話,薑皙開心又真誠地說了句謝謝叔叔。
三個壯年男人加入進來,貨物瞬間清理完畢。三人爬上去,拉鐵筐上船。
許城抹了下額頭上的汗,下巴指長梯,說:“上去看看。”
“上麵有什麼玩的?”
他嘴角含了點笑,賣關子:“上去不就知道了。”
薑皙走到船邊,看了看腳下的船沿、擠攘的輪胎、湧動的江水,她小心地抓住梯子。
許城在她身後,緊盯著她的腿腳;但沒催她。
她先搭上左腳假肢,試著使力往上,大概是沒找準發力點,才起來一點點,又心慌地要落下。
許城握住她的腰,輕輕一舉;
薑皙頓感腰間一片火熱,一股托力輕盈向上,她右腳踩到上一節梯子,穩了。
他已收回手,低聲叮囑:“彆看上頭,看腳下。”
“哦。”她一級一級往上走,腦子裡亂麻麻的,縱使隔著衣服布料,他的手心也太燙了!而且,男生的手好大!
許城心裡也像被什麼沒碰過的陌生東西胡亂撞了一下。
他握著堅硬發燙的梯子,隨她往上,手掌間卻殘存著剛才她腰上的觸感,異常溫熱柔軟。她的腰居然那麼細,幾乎能叫他兩掌合掐。
薑皙爬上船,輕哇一聲——操場大的巨輪上,一排一排整整齊齊停滿了各式各樣嶄新的汽車,以銀灰色居多,間雜著黑色、紅色、藍色,還有黃色。
大多數是小轎車,部分是越野、SUV,還有幾輛很漂亮的跑車。
陽光燦爛,照得車漆、車窗閃閃發亮,跟灑了鑽石粉一樣。頗為壯觀。
薑皙興奮驚歎:“貨船還能運車呀,像江上的停車場。”
許城站來她身旁,說:“去看看?”
“嗯!”
兩人鑽進“停車場”,在一排排靜止的車輛中漫無目的地走動。
他們討論著這輛車好看,這輛一般,這輛湊合,這輛有點兒醜,仿佛在逛一個專屬於他倆的江上大型車展。
經過一輛紅色車時,薑皙停下腳步,說:“這個顏色真好看。”
許城也停下。
那顏色確實特彆,比路上跑的一般的紅色車有質感得多。
薑皙歪頭想了想,說:“在品紅裡加一點點赭紅,再加一點明黃。”
她說這話時,右手揮舞著一支虛空的畫筆。
許城想起她很久沒畫畫了,剛要問一嘴,她已被前頭一排車吸引。
那兒停著幾輛跑車,相當漂亮,車身流暢優雅,像天上飛得最快的雨燕,地上跑得最快的獵豹,海裡遊速飛快的旗魚。
“好漂亮啊!”
“確實好看。”
“你說,其他的車,知道這幾輛車格外漂亮嗎?他們會不會在我們不在的時候聊天,講悄悄話?”
許城唇角彎了彎:“你問問,看它怎麼說。”
薑皙停在一輛她認為全場最漂亮的跑車前,滿眼欣賞,說:“許城,如果你變成了車,你就是這輛。”
許城看過去,就聽她說:“最好看。最帥氣。”
許城有幾秒沒接話,他有時會被薑皙的過於直白和坦蕩,搞得措手不及。早在一年前,他就發現了。
他隨口問:“那你呢?”
“這裡沒有我。”她說,並不遺憾。
許城看看四周,選了剛才那輛車旁一輛也很漂亮的車,說:“這個是你。”
薑皙說:“那它得少掉一個輪子。”
許城愣半秒,噗嗤笑出了聲。
他原已走過了,插著兜身板後傾,歪頭端詳那輛車,想象那個畫麵,說:“我覺得它少掉一個輪子,也挺可愛的。”
薑皙臉忽地紅了,心跳也亂了節奏,像在甲板上亂滾的燙燙的珠子。
許城說完才意識到那話仿佛話中有話。但,那也不假。
兩人繼續閒逛,經過一輛香檳色跑車時,薑皙腳步微頓。
“怎麼了?”
她抿緊唇,走開兩步了才說:“我哥哥有這輛車。”
“……哦。”
他說:“先不逛了,走吧。”
“為什麼?”
他看了眼她紅撲撲的臉。這人一放出來撒野就不肯回窩了。
“天氣這麼熱。再走下去,你要中暑了。”
“我沒感覺到誒。”
“等你感覺到就遲了,傻子。”
兩人走到船中央的陰影處,頭頂是這艘貨輪的駕駛艙和各類房間,狀似懸空的天橋。
那幾個男人,同一個女人一道坐在不遠處喝著剛從許城船上買的飲料,衝兩人招了招手。
走過去,男人遞來兩瓶冰飲。
“謝謝。”
男人閒聊:“你是不是很小就在船上了,我有個兄弟跑船的,說在江州段碰見過一個小男孩,長得很好看。說每次過船都去你家買東西,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許城笑:“來來往往的多了。”
另一人插嘴:“他額頭這兒,有道疤。”
許城想起來,眉一抬:“林叔叔?”
“那就對了,老林。”
“我高中後就很少上船了。”
“他走啦。”男人歎了口氣,說,“肝癌。哎……”
許城一時無言。
一旁嗑瓜子的女人打量起薑皙,問:“這小妹妹不像跑船的嘞?”
眾人目光聚焦到薑皙身上。
可不是,她衣服款式簡單,質量和設計卻是上乘。且那臉蛋、那脖子、那胳膊,細白如瓷,連手背都白膩膩的,一看就是沒乾過活兒的。哪兒會是江上跑的?
許城喝了口飲料,一本正經扯謊:“她是大小姐,我是她家乾活的。”
薑皙:“……”
“哦,難怪。”
許城知道薑皙不愛待在陌生人堆前,跟他們打招呼:“我們再去那邊看看,難得碰上這麼大的船。”
“去吧。”
兩人一走,女人吐著瓜子皮,說:“我賭五十,絕對是有錢小姐跟窮小子私奔了。長得是帥呢,要我我也跑,錢沒意思的。”
薑皙跟著許城走,也不知他說的“那邊”有什麼好看的。
可一到欄杆邊,薑皙就深吸一口氣,睜大了雙眼。
她站在高高的巨輪上,淡青色的江麵像無限的、巨大的地毯在腳下鋪開,蔓延至無儘天邊,與青藍色的天空相連。
天地間,隻剩下江水。遠處點映著沙洲,來往的點點船隻像小小的積木;江麵上,陽光浮動跳躍,埋著發光的寶藏。
薑皙趴在欄杆邊,凝望著天地,內心靜悄。
天地開闊,人間自由。
許城站在她身旁,也無聲地欣賞著遼闊江景。
“江上還有加油站啊?”薑皙剛才一直在聽他們講話,好奇,“那是不是有人可以一直住在江上,永遠不靠岸,永遠不下船?”
許城想了想:“理論上是的。隻要願意,可以一直不下船,不靠岸。”
薑皙憧憬起了那個場景。
他們很久沒說話,就站在那兒,趴在欄杆上吹風。太陽西斜,西方天空染了粉色的、紫色的雲霞。
某一刻,許城感覺手臂、脖子癢癢的,以為有小飛蟲在爬。
回頭,卻是江風掀起了薑皙的長發,像飛舞的羽翼。
女孩發絲柔軟,反反複複,溫柔地撩撥著他肩膀、後頸處的肌膚。
少年的思緒一瞬被抽空,出神之際,一縷柔軟烏發乘風而起,從他臉頰上輕撫而過,掠上他微啟的唇。發絲散著淡淡的清香,是他的洗發水的香氣。
恰在這時,薑皙扭頭看他,藍天碧水,纖發紛飛,她衝他粲然一笑。
那一刻,天地間所有的繽紛霞光都降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