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聽過。”
“就是《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許城恍然:“……哦。那幅畫是挺好看的。”
“但我最喜歡他的不是這個,是《小街》,我超級超級喜歡。如果以後能出國,第一件事就是去荷蘭看《小街》。”
薑皙臉在放光,黑白分明的眼珠裡全是喜愛和憧憬,是源源的熱情。
許城靜靜注視了她一會兒,才問:“你從沒出過國?”
薑家那麼有錢,不至於女兒的心願滿足不了。
薑皙笑容小了點兒,但也不難過,說:“家裡沒人喜歡畫,隻有我。我哥哥總是誇我畫得好,說我是天才;但其實他不懂,也不喜歡。”
她好笑,笑完想起很久沒見哥哥了,又低下頭去。
她穿好假肢了,起身到桌邊收拾畫作。
許城問:“你一點都不打算回去?”
薑皙望住他:“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許城沒有直接回答,躬身摁下落地扇的轉頭摁鈕,讓風在兩人之間搖擺。
“要是麻煩……哪天你去彆的城市,可以把我放下船。”
“然後呢?”
薑皙眨巴眼睛:“然後我就走了啊。”
“走去哪兒?”
“隨便哪兒都行。”
“你以為過家家呢?就你這樣,還想離家出走,被人騙得褲衩子都不剩。”
薑皙莫名紅了臉,下意識摸摸自己的短褲子。
許城:“……”
她疑惑:“彆人為什麼要騙我?”
“因為你好騙。”
“你就沒有騙我呀。”
許城移開眼神。戶外水麵上,蕩漾著夕陽。他說:“江州在傳,你為了逃婚?”
她慢慢說:“……算是吧。”
他笑了下:“什麼人啊,讓你這麼不喜歡?”
她實話實說:“我還沒見過呢。”
那天好奇,想偷偷去見一下,結果撞上了意外。
“沒見過就跑?是跟喜歡的人約好了?”
薑皙搖頭:“沒有啊。”
但……
她看看他,臉又紅了——沒有約好呢。是碰巧~
“要是哪天被抓回去了怎麼辦?”
她想了想:“那就抓回去唄。”
這個答案太意外,許城無語了:“你還挺隨遇而安。”
“要不然呢?又不能上吊。”
“那你現在怎麼不回去?”
她納悶:“不是還沒被抓到嗎?”
“……”
許城徹底無語。他也不知她是性格就如此淡定,還是這場出逃不過是大小姐耍脾氣鬨著玩兒。夠可笑的。
薑皙並非鬨著玩兒,她害怕回那個家,如有可能,絕不願回去。可她又太懵懂簡單,碰上解決不了的複雜局麵,隻能茫茫然順應著去麵對。
她做不出歇斯底裡、魚死網破的掙紮,那些東西於她白紙一樣的人生經驗來說,太陌生了。
許城這麼一問,她想了想真被家中找到的那番場景,有些惆悵難過,也很無望,乾脆便不想了。
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如果那天早上沒有意外碰到老張叔,許城肯定就放任她離開了。
是她的毫無招架之力,讓他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了她。
“許城?”
“嗯?”
“你真好。”她說,“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她這話太過沒頭沒腦,以至於許城沒給出什麼反應。
他見她手裡的畫隻有水彩,說:“怎麼不畫油畫?”
薑皙不太好意思:“油畫要用鬆節油的。”
許城沒買。
他哪知道這個,以為買了顏料就行。
“那你不早說?”
她細眉一擰:“你給我買顏料畫具,我已經超級開心幸福了。不想讓你覺得有瑕疵。在我心裡,這件事是完美的。有一百分。哦不對,比一百分還多,都漫出來了。那我就不想說。”
許城足足十秒沒說話。他接不住,措手不及。
薑皙一如既往的坦然,發自肺腑的話總說得真摯坦蕩。像突然撲來的海浪,迎頭蓋臉把人打得茫茫然無措,落湯雞一樣立在原地,海浪倒喜滋滋地卷著小浪花,一溜煙兒自在落回大海。
“我出去走走。”許城抓抓半濕的頭發。他不想跟她一道待在這兒了。起身時,他固定風扇的轉向,對準了她。
薑皙趴到桌邊聽收音機,乖巧問:“什麼時候回來呀?”
“半小時。”許城走出船屋,跳下船。
自薑皙上船後,他總把船停在碼頭最裡邊,遠離其他船舶。這回散步,他沒往棧道上走,逆向走去野岸上。
太陽已落江,但沒有風,江邊空氣潮熱而黏膩,一股子水腥氣。許城邊走邊撿著岸邊的石子,用力砸入江水中。
石子擊打出一串串水花,很快沒了蹤影。
他拍拍沾了灰塵的手,掏出手機,好幾次想撥通李知渠的號碼,最終作罷。
他設想著,憑現在兩人的相處,是否足夠“接近”薑家。他不確定。但有種預感,薑皙不會待太久了。他得儘快做抉擇。
許城腦中混沌,沿著寂靜無人的江邊野岸一路走到上遊的客運碼頭。火燒雲燃遍水天,碼頭上行人車輛如織。
江邊有不少挎著花籃賣梔子花的小商販。他買了一大袋,折返回去。
回到陵水,天色已昏暗,路燈次第亮起。許城的船上沒有亮燈:薑皙怕被人發現。
他快步上船,打開門,薑皙還是他走時的樣子,趴在桌上,小聲聽著收音機。任風扇吹著半濕半乾的長發。
翳昧船屋裡,Beyond輕輕唱著:“喜歡你,那雙眼動人……”
她抬頭望向他,臉龐在昏暗光線中溫柔又欣喜:“你回來啦?”
“嗯。”許城走進來,關上門了,才輕拉燈繩。燈光四溢,她眯了下眼,鼻子嗅嗅:“什麼東西,好香呀。”
“梔子花。”
許城拎起袋子一抖,盛放的梔子全倒在桌上,是潔白的花香炸彈。
“買這麼多?”薑皙驚訝。
許城挑出綻放的梔子,一朵朵呈圓形插到電風扇上,像個白色向日葵。一圈花兒插穩了,他又往風扇和梔子花上撒了些清水。
一時間,清涼的花香味裹挾著濕潤水汽,乘著風彌漫了整個船屋,聞著有股盛夏的幸福。
“好舒服呀~”
許城又拿大碗接了清水,將四五朵未開的白色花苞泡在水中,推到她麵前。薑皙湊過去嗅嗅,清香撲鼻。
“用水泡著會開花嗎?”
“嗯。明天你可以紮在頭發上。”
“紮頭發上?”薑皙意外。
許城更意外:“你小時候沒在頭上紮過梔子花?全江州,恐怕整個省的女孩都紮過。不然夏天白過了。”
薑皙搖頭:“我媽媽很早就去世了,爸爸和哥哥不管這些。”她也不遺憾,繼續開心地說:“等明天花開,我就紮在頭上。會很香嗎?”
“嗯。頭發全是香的。我媽媽以前很喜歡紮梔子花,我……”許城話沒講下去。
爸爸在院子裡種了梔子花樹,總是摘下最白最漂亮的給媽媽戴。
還拿清水泡上一大碗,整個屋子都是盛夏的香味。
他平靜地說:“放在家裡也挺香的。”
薑皙戳著水中的白色花苞:“我們家也會用花香和果香,主要是佛手柑。”
許城懶懶往藤椅裡靠:“說點兒我能聽懂的。”
那年代,幾個江州人見過所謂的佛手柑?
“佛手柑就是……”薑皙伸出手爪,五隻手指聚攏了豎得筆直,“這樣。”
許城:“章魚?”
“黃色的!”
“黃章魚?”
薑皙抿緊嘴巴,他一定是故意的。因為他在笑,笑得眼睛彎了起來。
“壞蛋!”她忽然大聲說,氣鼓鼓的。
許城的笑眼就緩了點兒。
而那時,整個船屋突然篤篤奪奪地響了起來,聲勢迅速壯大。
下雨了。
最近雨季,到了夜裡總下雨,深夜也不停。水聲奪奪敲打著鐵皮,潮濕的雨水氣滲進船屋,沁人心脾。
因為下雨,這艘船上,小小船屋裡,巴掌大的隔間,於薑皙就愈發溫馨安全。
那天深夜熄燈後,薑皙趴在小窗邊,望著江上密密的雨簾,吹著清涼梔子花香氣的風扇,內心是滿滿當當的踏實與安心。
老天保佑,她永遠不要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