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聞,”林墨忽然吸了吸鼻子,“有桂花香。”
風裡果然飄來淡淡的桂花香,從懸崖下麵的樹叢裡鑽出來,混著水汽,清清爽爽的。林墨說,西山的桂花是野生的,長在石縫裡,要到中秋前後才全開,現在隻是零星開了幾朵。“我奶奶說,桂花落進滇池裡,水就變甜了,”他笑了笑,“小時候我信,真的舀了湖水嘗,結果喝了一肚子泥沙。”
遠處的昆明城亮成一片燈海,新螺螄灣的摩天大樓上,霓虹燈在夜色裡閃著,像巨大的彩色積木。林墨說,十年前這裡還沒這麼多高樓,晚上從龍門往下看,能看見星星落在水裡,現在光太多,星星都躲起來了。“不過月亮躲不開,”他抬頭望著天,“你看,它還在那兒。”
月亮確實還在,圓得很規整,像被人用圓規畫出來的。月光落在他的畫板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崖壁上,像個奇怪的剪影。他收拾畫板的時候,一片桂花落在紙上,他小心地撿起來,夾進畫夾裡:“留著做紀念,今晚的桂花,帶著滇池的味兒。”
他要下山趕末班車,臨走時把畫夾打開給我看,裡麵全是西山的夜景,有不同月份的月亮,不同時辰的滇池,還有雨夜裡的龍門,石縫裡滲著水,像在流淚。“畢業想辦個畫展,就叫《西山夜話》,”他說,“讓沒來過的人也看看,晚上的西山,比白天好看。”
他的腳步聲消失在石階儘頭後,觀景台又隻剩我一個人。風大了些,吹得欄杆上的同心鎖叮當作響,像是誰在唱歌。我對著滇池喊了一聲,聲音被風吹散了,沒等傳到對岸,就落進了水裡。
古刹殘燈
從達天閣往下走時,聽見鐘聲響了。“咚——咚——咚——”一共三下,從山坳裡的華亭寺傳出來,悶悶的,像敲在人的心上。我看了看表,快十二點了,是寺廟的夜鐘。
華亭寺在西山的半山腰,始建於唐代,後來毀了又建,現在的殿宇是民國時重建的。我沿著石階往下走,路邊的野菊花在夜裡開得正盛,白色的花瓣上沾著露水,在手電筒的光裡閃閃發亮。有蟋蟀在草叢裡叫,“瞿瞿”的聲,一聲接著一聲,像在跟鐘聲應和。
快到華亭寺時,看見一道影子從路邊竄過去,速度快得像一陣風。我用手電筒照過去,隻看見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在黑暗裡閃了一下,就消失在樹叢裡。“是鬆鼠,”一個聲音說,“這山裡多的是,夜裡出來找吃的。”
說話的是個和尚,穿著灰色的僧袍,手裡提著個燈籠,正往寺門走。他的燈籠是紙糊的,外麵畫著蓮花,燈光從蓮花瓣裡透出來,在地上投下圓圓的光斑。“施主是來上香的?”他合了合十,“夜訪古寺,倒是少見。”
他帶我進了寺門,院子裡的石板路上長著青苔,踩上去軟軟的。大殿裡亮著一盞長明燈,昏黃的光把佛像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的。香爐裡的香燃儘了,隻剩一堆白灰,被風吹得在地上打旋。“師父法號慧能,”他給我倒了杯熱水,“在這兒住了十五年了。”
慧能師父說,華亭寺最老的東西是後院的那棵銀杏樹,有八百多歲了,樹乾要三個人才能合抱過來。“秋天的時候,葉子全黃了,落得滿地都是,像鋪了層金子,”他說,“去年有隻白鷺,在樹上築了巢,孵出了三隻小鷺,整天在滇池上空飛。”
我們坐在大殿的門檻上,聽他講寺廟的故事。他說以前寺裡有個老和尚,能聽懂鳥說話,每天早上都站在銀杏樹下,跟烏鴉對話;說民國時有個將軍,戰敗後躲在寺裡,剃度當了和尚,法號“了塵”,圓寂前說自己夢見滇池裡的水變成了血;說十年前寺裡失過火,燒掉了半間禪房,在清理廢墟時,發現了一個清代的銅香爐,上麵刻著“風調雨順”四個字。
“你聽,”慧能師父忽然側過頭,“銀杏樹葉在落。”
秋夜的風裡,果然有葉子飄落的聲音,“沙沙”的,很輕,像誰在翻書。他說這棵銀杏樹很奇怪,白天不落葉子,專在夜裡落,一片一片地飄,像在跟人告彆。“有人說,是樹精在修行,”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裡盛著月光,“我覺得,是它在記時間,一片葉子落下來,就過了一天。”
寺門忽然被風吹開了,“吱呀”一聲,燈籠的光晃了晃,把門口的石獅子影子拉得很長。慧能師父起身去關門,我看見他的僧袍下擺沾著草屑,是從後山的菜地裡帶來的——他說寺裡的菜都是自己種的,夜裡澆水,長得格外快。
從華亭寺出來時,又聽見鐘聲,這次是晨鐘,一共七下,比夜鐘清亮些,像一串珠子滾過水麵。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滇池的顏色慢慢變了,從墨黑變成了深灰,又透出點藍。遠處的漁船開始動了,馬達聲在空曠的湖麵上傳得很遠。
晨光染山門
往回走的路,漸漸有了人聲。早起的挑山工背著貨,一步一步往上挪,扁擔壓得咯吱響。他們的筐裡裝著礦泉水和麵包,要送到龍門的小賣部去,天不亮就出發,才能趕在遊客上山前送到。
“後生,幫個忙?”一個挑山工停下來,額頭上的汗像珠子一樣往下滾。他的筐繩鬆了,我幫他重新係好,手指觸到他的肩膀,硬得像塊石頭。“這路,走了三十年了,”他喘著氣說,“以前是土路,現在鋪了石板,好走多了。”他指了指石階上的凹槽,“都是我們踩出來的,每一步都有數。”
快到山門時,看見收票的老婦人正在掃地,掃帚劃過青石板,揚起細小的灰塵,在晨光裡閃閃發亮。“看了一整夜?”她抬頭問,臉上的皺紋裡沾著些露水,“日出好看吧?”
我往東邊望去,太陽正從滇池裡鑽出來,把水麵染成了金紅色。西山的輪廓在晨光裡變得清晰,睡美人的側臉看得格外分明,頭發垂在滇池裡,像是在梳洗。遠處的城市慢慢醒了,汽車的鳴笛聲、工廠的機器聲,順著風飄過來,混在鳥叫聲裡,成了新一天的開始。
老婦人遞給我一杯熱水,杯子是粗瓷的,上麵印著“龍門景區”四個字,掉了一塊瓷。“喝口熱的,下山路上涼。”她的手很粗糙,指關節腫得像個疙瘩,“我在這兒守了二十年,見過最多的,就是你們這些夜裡來的人,圖個清靜。”
下山的三輪車還是來時的老漢,隻是草帽摘了,露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頭皮。“看夠了?”他咧嘴笑,牙齒上還沾著煙漬,“我說的沒錯吧,月是好月,就是風太硬。”
三輪車往下顛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眼,龍門的影子在晨光裡越來越小,漸漸融進西山的輪廓裡。懸崖上的鬆柏在風裡搖晃,像在揮手告彆。滇池的水波光粼粼,太陽的金光在上麵跳,像無數條魚在遊動。
回到城裡時,篆新市場已經熱鬨起來,賣稀豆粉的攤子冒著熱氣,油條在油鍋裡滋滋響。我買了碗豆花,坐在路邊的小板凳上,看著來往的人。忽然覺得,昨晚的西山像一場夢,月光、滇池、古寺、石縫裡的草,都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帶著濕漉漉的涼。
但口袋裡的那片桂花還在,乾了些,卻依然有淡淡的香。我把它拿出來,放在陽光下看,花瓣上的紋路像極了龍門石階上的刻痕,一道一道的,藏著無數個夜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