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她做了個夢。夢見瀾滄江的水變成了牛奶,女人們在江裡洗澡,洗去了滿身的傷疤。老李站在竹筏上對她笑,軍綠色的背影越來越亮,最後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小雅和弟弟在岸邊放風箏,風箏飛得很高,像隻展翅的蝴蝶。
醒來時,阿春摸出枕頭下的礦石,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塊凝固的星星。她把它放進鐵皮盒,和老李的日記放在一起。
窗外的野百合又開花了,白色的花瓣在風裡輕輕搖晃,像隻不肯熄滅的燈籠,照亮了山坳裡的夜。
阿春蜷縮在駱駝堆裡,第六根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帆布縫隙。沙暴來臨時,駝隊正停在廢棄的檢查站,鏽跡斑斑的鐵牌上“友誼關”三個字被風沙啃得隻剩個“友”字。
她聞到了不對勁的氣味。不是駝糞的酸餿,也不是商隊頭領庫爾班身上的羊油味,而是一種混合著消毒水和血腥的甜膩氣,像極了去年凍死在戈壁上的那個沙俄女人身上的味道。
“小姑娘,把這包東西藏好。”庫爾班粗糲的手掌拍了拍她的後背,遞過來個油布包。阿春的指尖觸到包角的硬物,像支注射器。她想起上周在檢查站,穿製服的男人就是用這東西紮進了一個想逃跑的女人胳膊。
沙粒打在帆布上劈啪作響,商隊的男人們突然躁動起來。阿春從駝隊縫隙望出去,看到三個穿迷彩服的人正舉著槍走來,領頭的高個子左臉有道月牙形的疤。庫爾班突然拽住她的胳膊往駱駝後麵拖,她的頭巾被扯掉,露出耳後那片青紫色的胎記——像朵被踩爛的馬蘭花。
“疤臉是緝毒隊的。”庫爾班的聲音在她耳邊發顫,“他們要找的不是鴉片。”阿春的第六根手指突然抽筋,那是她記事起就有的小拇指旁的贅指,被母親用紅繩纏了十八圈,說能避邪。此刻紅繩不知何時斷了,贅指戳著油布包裡的硬物,像在叩問什麼。
駝群突然炸了營。一隻母駝發出淒厲的嘶鳴,阿春轉頭看見它的後腿正在流血,血珠墜在沙地上,瞬間洇成小小的紅朵。疤臉的靴尖踢翻了帆布包,白色粉末混著沙粒飛揚,她突然明白那甜膩氣的來源——上周凍死的沙俄女人,嘴角就凝著這樣的白末。
庫爾班從懷裡掏出把短刀抵在她腰間:“跟他們說,東西是你藏的。”阿春的牙齒開始打顫,不是因為冷。去年冬天,她親眼看見庫爾班把不肯接客的哈薩克姑娘綁在駱駝後麵拖了三裡地,最後那姑娘的頭發跟結冰的沙礫凍在了一起。
“她耳後有胎記!”疤臉突然吼道。阿春的心臟像被駱駝蹄子踩住,她想起三年前被拐賣那天,人販子扒開她的頭巾,也是這樣盯著她的耳後看。他們說她是“馬蘭花”,是能賣大價錢的貨。
母駝的血在沙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阿春突然抓住庫爾班持刀的手腕,用那根多餘的手指狠狠摳進他的傷口——上周他跟人搶地盤被砍的疤還沒好。庫爾班痛得悶哼,短刀哐當落地。她抓起刀,不是為了刺誰,而是割開了那包油布。
白色粉末撒了她滿身,像落了場早雪。疤臉的槍對準了她,阿春卻笑了,她想起母親說過,馬蘭花的根埋在沙裡,哪怕被踩爛了,來年春雨一澆還能冒芽。她把那支注射器狠狠紮進自己的胳膊,像在給這片乾涸的土地注射一點濕潤。
沙暴卷著駝鈴的碎響掠過戈壁,阿春倒在母駝的血泊旁時,看見自己的第六根手指上,還纏著半段紅繩。遠處的檢查站鐵牌在風沙裡搖晃,那個孤零零的“友”字,像隻睜著的眼睛。
阿春蜷縮在卡車帆布下,砂礫鑽進破舊的白球鞋。她死死攥著藏在內褲裡的三張皺巴巴的人民幣,指腹被粗糙的紙幣邊緣磨得發紅。車鬥裡彌漫著羊膻味和汗餿味,三個男人的旱煙在黑暗中明滅,像墳墓裡的鬼火。
“妹子打哪兒來?”副駕駛座傳來沙啞的嗓音,車猛地顛簸,阿春的額頭撞在鐵欄杆上,眼前迸出金星。她不敢作聲,去年那個自稱能帶她去縣城工廠的卡車司機,最後把她賣到了更西邊的“紅燈籠”旅社。
卡車突然急刹,帆布被掀開一道縫。刺眼的車燈掃過阿春枯槁的臉,她看見邊防站的藍色崗亭,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身份證。”穿橄欖綠的士兵彎腰進來,手電筒的光柱在每個人臉上停留。
阿春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沒有身份證,那個在火災裡燒毀的小本本,是她作為“李娟”存在過的唯一證明。現在她是阿春,一個沒有過去的影子。
“這是我侄女,腦子不太靈光,跟著去投奔親戚。”後排的絡腮胡男人遞過兩盒紅塔山,士兵的手電筒在阿春呆滯的臉上晃了晃,揮揮手讓他們走了。車重新啟動時,阿春發現自己的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黎明時分,卡車停在廢棄的磚窯廠。絡腮胡拽著她的胳膊往暗處拖,阿春聞到他身上劣質燒酒的味道,突然想起老楊——那個總給她帶糖吃的修鞋匠,上個月被巡邏隊打斷了腿,就因為多看了哨兵兩眼。
“老實點就不疼。”男人的手撕扯著她單薄的襯衫,阿春的指甲在他胳膊上摳出幾道血痕。遠處傳來火車鳴笛,她突然像瘋了一樣往鐵軌方向跑,砂礫在腳底劃出細密的血口。
火車頭的燈光刺破晨霧,阿春看見車廂連接處蜷縮著幾個乞丐。她跳上最後一節悶罐車,鐵輪撞擊鐵軌的巨響淹沒了身後的咒罵。角落裡一個瞎眼的老婦人摸索著遞來半塊乾硬的饃,阿春的眼淚終於砸在布滿灰塵的車廂地板上。
“往南走,那裡有活路。”老婦人的聲音像破舊的風箱,阿春把饃掰成兩半,一半塞進嘴裡,一半塞進老婦人枯柴般的手裡。車窗外,戈壁灘的日出把天空染成肮臟的橘紅色,像她第一次被拐賣時,母親打翻的那碗辣椒油。
悶罐車在正午時分停下,阿春跟著人群溜下車。車站廣場上飄著羊肉湯的香氣,她摸了摸空蕩蕩的褲兜,看見電線杆上貼著“招聘紡織女工”的啟事,照片上的姑娘穿著乾淨的藍布工裝,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
她順著地址找到城郊的紡織廠,鐵門緊閉,傳達室的老頭打量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早滿了,上周就招滿了。”他揮揮手驅趕蒼蠅似的驅趕她,阿春注意到他窗台上的搪瓷缸,和老楊修鞋攤的那個一模一樣。
街角的公用電話亭亮著昏黃的燈,阿春盯著上麵的號碼,手指懸在按鍵上遲遲不敢落下。她還記得老家鎮上的號碼,可那個在火災後重建的家,早就沒有她的位置了。去年偷偷打過去,接電話的女人用陌生的聲音問:“你找誰?這裡沒有李娟。”
一個穿校服的女孩往電話亭裡塞了枚硬幣,阿春趕緊讓開。女孩撥了號碼,聲音清脆地喊:“媽,我數學考了98分!”阿春靠在斑駁的牆壁上,看著女孩蹦蹦跳跳地跑遠,突然想起自己十五歲那年,也是這樣拿著成績單跑回家,母親正在灶台前蒸她最愛吃的槐花糕。
天黑時,阿春在橋洞下找到棲身之所。幾個拾荒者圍著火堆煮白菜,她把藏在襪子裡的最後一塊饃拿出來,換來半碗渾濁的菜湯。火苗映著每個人麻木的臉,有人說北邊在查戶口,抓了好多沒身份證的人。
“去碼頭,”一個瘸腿的男人往火堆裡添柴,“那裡魚龍混雜,好混日子。”阿春默默記住這個詞,魚龍混雜,聽起來像她待過的每個地方——旅社、磚窯、貨車車廂,都是一樣的渾濁不堪。
她花了三天時間走到碼頭,腳底磨出的水泡破了又結。碼頭上停泊著鏽跡斑斑的漁船,魚腥氣裡混著廉價香水的味道。一個塗著紅指甲的女人攔住她:“找活乾?跟我來。”
女人把她帶到岸邊的鐵皮屋,裡麵擺著三張木板床,牆角堆著散發黴味的被褥。“叫梅姐就行,”紅指甲點起一支煙,“在這裡乾活,規矩懂嗎?”阿春點點頭,又搖搖頭,她懂所有的規矩,又好像什麼都不懂。
第一晚接的是個滿臉橫肉的漁販,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捏著她的下巴,嘴裡的酒氣噴在她臉上。阿春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躺在老家的槐樹下,母親用蒲扇給她扇風,蟬鳴聒噪,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點。
梅姐每天給她們發五個饅頭,偶爾有剩菜。阿春把饅頭省下來,藏在床板下。她不知道要攢著做什麼,就像不知道明天會不會被巡邏隊抓走,會不會像去年冬天那個染病死掉的女孩一樣,被隨便裹張席子扔進海裡。
滿月那天,漁販們都去鎮上喝酒了。阿春躺在木板床上,聽著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突然想起老楊說過,月亮圓的時候,亡魂能找到回家的路。她從床板下摸出攢了半個月的饅頭,沿著海岸線往南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黎明前她遇到一艘準備出海的貨船,甲板上堆滿了集裝箱。阿春趁看守不注意鑽進貨櫃,裡麵漆黑一片,彌漫著樟腦丸的味道。她摸索著找到一個角落坐下,聽著外麵引擎啟動的轟鳴,突然覺得很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貨櫃被打開一道縫,刺眼的陽光照進來。一個金發碧眼的男人驚訝地看著她,嘴裡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阿春舉起手裡的半個饅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男人遞給她一瓶礦泉水,阿春咕咚咕咚喝下去,水流順著嘴角淌進脖子裡。她不知道這艘船要去哪裡,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麼。但當海風吹拂著她淩亂的頭發,遠處海鷗發出清亮的叫聲時,阿春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還有機會,看看不一樣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