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穿過隧道時,阿春抓緊了手裡的布包。金花的美元硌得手心發燙,老李的日記在包裡沙沙作響,像有人在低聲說話。
王磊坐在旁邊,正給兒子打電話。“爸爸回去給你帶巧克力,”他的聲音柔得像棉花糖,“就是你在電視上看見的那種。”
阿春望著窗外掠過的田野,綠油油的稻子像片海洋。她想起弟弟說過,要種出全世界最好的玉米,讓姐姐再也不用挨餓。原來有些夢想,是能在土裡發芽的。
昆明的醫院白得晃眼。消毒水的味道鑽進鼻孔,阿春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小張在前麵帶路,白大褂的下擺掃過地麵,像隻白色的鳥。
“就在裡麵。”小張停在病房門口,手放在門把上,遲遲沒推開。
阿春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想象著小雅的樣子,是紮著羊角辮,還是留著齊耳短發?會不會也像她一樣,額角有塊淤青?
推開門的瞬間,她愣住了。
床上的女孩瘦得像根蘆葦,胳膊上插著輸液管,針頭紮在青紫色的血管上,像隻停在枯枝上的蚊子。她的頭發掉得稀稀拉拉,露出蒼白的頭皮,隻有眼睛還亮著,像兩口深井。
“小雅。”阿春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女孩轉過頭,目光落在她手裡的布包上,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護士慌忙跑進來,給她拍著背,阿春看見她後頸的疤痕,像隻展翅的蝴蝶,和金花大腿上的牡丹不一樣,這隻蝴蝶是被刀刻出來的。
“她怕生,”小張低聲說,“尤其是男人,上次醫生查房,她差點把輸液瓶砸過去。”
王磊往後退了退,站在走廊裡,背影在白牆上拉得很長。阿春走到床邊,把野百合插進窗台上的空瓶裡,白色的花瓣輕輕蹭著玻璃,像在打招呼。
“我認識你爸爸。”她輕聲說,從包裡掏出老李的日記,“他叫***,是個好人。”
小雅的手指動了動,輸液管晃出細微的漣漪。阿春翻開日記,指著第一頁的五角星:“你繡的這個,我一直戴著。”
女孩的眼淚突然湧出來,順著眼角的皺紋滑進枕頭裡,像兩滴遲到的露水。“爸爸……”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他說會來接我的。”
阿春握住她冰涼的手,掌心的傷疤硌得小雅瑟縮了下。“他來了,”她撒謊了,聲音卻很堅定,“他說你是最勇敢的孩子,比山上的鬆樹還勇敢。”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小雅的手背上,像塊融化的金子。阿春想起老李日記裡的話:“找到第十七個了,小雅,爸爸快找到你了。”原來有些承諾,是用命來兌現的。
在昆明的日子像碗溫吞的粥。阿春每天給小雅讀日記,王磊則跑遍全城,給她買最好的巧克力。女孩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說她在妓院的日子,說那些打她的男人,說她偷偷藏起來的發卡,是用啤酒瓶蓋做的。
“我以為爸爸不要我了。”她啃著巧克力,嘴角沾著褐色的糖霜,像隻偷吃的小鬆鼠。
阿春擦掉她嘴角的糖霜,突然想起自己枕頭下那顆化掉的水果糖。“爸爸一直在找你,”她指著地圖上的紅點,“這些地方,他都去過。”
小雅的手指劃過那些紅點,突然停在瀾滄江的位置。“這裡,”她的聲音低下去,“我見過他。”
阿春的心跳驟然停了半拍。“什麼時候?”
“去年冬天,”小雅的眼睛亮起來,“他扮成漁夫,在江邊賣魚,給我塞了張紙條,說等他來接我。”
紙條上畫著顆五角星,和日記裡的一模一樣。小雅把它藏在鞋底,直到被發現,打得差點死掉。“可我知道,爸爸會來的。”她的聲音帶著驕傲,像在說世界上最厲害的英雄。
王磊推門進來時,手裡拿著件嶄新的連衣裙,粉色的,上麵繡著朵百合。“給你的,”他撓了撓頭,“醫生說你恢複得很好,下個月就能出院了。”
小雅摸著裙子上的百合,突然哭起來。“我不配穿這麼好看的衣服。”她的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葉子,“我身上……全是臟東西。”
阿春抱住她,聞到她頭發裡的消毒水味,突然想起瀾滄江的水。“洗乾淨了,”她輕聲說,“我們都洗乾淨了。”
王磊彆過頭,肩膀微微聳動。走廊裡傳來其他病房的笑聲,像串風鈴,叮叮當當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離開昆明前,阿春去了趟瓦窯鎮。山火後的土地長出了新的樹苗,嫩綠色的芽苞像星星,綴在焦黑的枝乾上。村口的老槐樹也抽出了新芽,母親的墳就在樹下,沒有墓碑,隻有堆新土,上麵插著束野百合。
阿春跪在墳前,把平安繩解下來,係在樹乾上。紅綢布在風裡飄著,像母親在對她笑。“媽,我找到家了。”她的聲音被風吹散,“這裡,就是我的家。”
回到山坳時,修路隊已經撤了。新修的公路像條黑色的帶子,從山坳一直延伸到天邊。救助站的鐵皮房刷上了新漆,白得像醫院的病房,女人們在菜地裡唱歌,聲音脆得像山澗的泉水。
“阿春回來了!”金花跑過來,旗袍換成了工裝褲,大腿上的牡丹被布遮住了,“快來看,我們給你留了好東西。”
鐵皮房的牆上,掛著塊嶄新的黑板。上麵用粉筆寫著:“瀾滄江女子互助隊”。金花指著黑板,笑得金牙閃閃:“以後我們不隻是被救的,也要去救人。”
黑板旁邊,掛著老李的日記和阿春抄的煙盒紙,像麵特殊的獎狀牆。阿春摸了摸那些紙頁,突然想起王磊說的話:“路通了,孩子們就能去上學了。”
王磊的工程隊在山口立了塊碑,上麵刻著***的名字,還有其他在反拐行動中犧牲的人。阿春帶著小雅去獻花,女孩把親手繡的五角星彆在碑上,輕聲說:“爸爸,我回家了。”
瀾滄江的水在山腳下流淌,清得能看見水底的卵石。阿春站在江邊,看著自己的倒影,齊耳短發長長了,額角的淤青變成了淺褐色的疤痕,像片小小的枯葉。
王磊從身後抱住她,工裝褲上還沾著機油。“下個月,我來接你。”他的聲音帶著柴油味,“去拉薩,我帶你看布達拉宮。”
阿春望著遠處的橋,汽車在上麵來來往往,像群忙碌的螞蟻。她想起老李撐著竹筏消失的背影,想起母親說的“掙大錢”,想起弟弟手裡的礦石,原來有些路,是需要很多人一起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