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零七分,安全屋內的空氣凝滯如固體。
宋昭褪下外套,坐在桌前,那枚失落了二十年的警徽,正靜靜躺在黑色絲絨布上。
它冰冷,陳舊,邊角已被歲月磨損,但中央的國徽圖案依舊清晰,像一顆不肯閉上的眼睛。
他戴上薄如蟬翼的防靜電手套,指尖的每一次靠近,都像是在接近一個積蓄了二十年能量的雷暴中心。
當指腹最終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表麵時,預想中的電流並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場源自顱骨內部的猛烈爆炸。
劇痛如燒紅的鋼針,瞬間貫穿了他的太陽穴,整個世界在他眼前扭曲、碎裂,然後重組成一片猩紅的火光。
這一次,他不再是站在老張身後的旁觀者,而是被拽進了記憶的最深處,一個被他自己遺忘的、屬於父親的終焉時刻。
“對回溯的再回溯”……啟動。
1998年的冬夜,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西街。
37號,一棟廢棄的舊式小樓門口,他的父親宋建國,穿著那件他記憶中總是很挺括的警服,身形卻在風中顯得異常單薄。
他手裡緊緊攥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對麵,兩個身形高大的黑衣人堵住了他的去路,他們的臉隱在陰影裡,模糊不清。
“宋建國,周書記讓你走,彆不識抬舉。”其中一個黑衣人開口,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
宋昭看見,父親搖了搖頭,那動作緩慢而堅定。
“證據在我手裡,你們燒不掉。”他的聲音不大,卻在呼嘯的寒風中清晰可辨,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下一秒,暴力降臨。
父親被兩人粗暴地拖拽著,踉蹌著被推進了小樓。
緊接著,刺鼻的汽油味彌漫開來,火光衝天而起,將整個夜空映成一片絕望的橘紅色。
烈焰吞噬了一切,宋昭感到皮膚傳來灼燒的刺痛,那是父親的痛感,跨越了二十年的時空,烙印在他的神經末梢。
在熊熊烈火中,父親沒有慘叫,沒有掙紮,隻是用儘最後的力氣蜷縮起身體,將那枚警徽死死地護在胸口,用血肉之軀為它隔絕烈焰。
他的嘴唇在劇痛中微微翕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宋昭卻清晰地“聽”到了那兩個字——
守住。
宋昭猛地睜開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仿佛剛從深水中掙紮上岸。
眼前的安全屋依舊安靜,窗外還是那片沉沉的黑夜,但他臉頰上,兩行滾燙的淚水已無聲滑落。
他終於明白了。
父親不是死於一場意外的火災,不是死於疏忽大意。
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不是去送死,他是去赴約,用自己的生命,為那份無法送出的證據,留下最後一顆火種。
上午十一點五十六分,停在隱蔽車庫裡的技術支援車內,氣氛嚴肅而高效。
蘇晚的指尖在鍵盤上飛速跳躍,她根據宋昭口述的回溯細節,結合當年火災現場的勘測圖和建築力學模型,在屏幕上重建了西街37號最後的悲劇。
三維模型中,一個代表宋建國的紅色光點,行動軌跡清晰無比:他並非被動地被拖入火場深處,而是在被推入後,主動向建築的承重柱方向移動,那裡是結構最穩固,最不容易第一時間坍塌的地方。
“他不是在逃生,”蘇晚喃喃自語,眼中閃爍著敬佩與震撼,“他是想為自己爭取時間。”
“沒錯。”一旁的董嵐調出了市局檔案庫裡一份被塵封的消防報告,她指著其中一行數據,聲音低沉得可怕,“報告顯示,火場中心溫度雖然極高,但並非瞬間達到致死溫度。根據他當時的位置和衣物材質分析,他極有可能在失去意識前,在火中存活了至少十分鐘。”
十分鐘。在烈火焚身的地獄裡,足以將人的意誌燒成灰燼的十分鐘。
車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宋昭盯著屏幕上那個孤獨的紅點,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他想做什麼?
他想留下什麼?
“他是想留下證言……”董嵐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他以為會有人來救他,以為消防員能聽到他的話……但他不知道,那場火災的出警記錄被異常延遲了十五分鐘。沒人聽見。”
宋昭沉默了許久,然後,他抬起頭,眼神中再無迷茫,隻剩下一種冰冷的決絕。
他將蘇晚重建的影像片段導入剪輯軟件,刪除了所有聲音,隻保留了父親最後蜷縮護住警徽的特寫,以及唇語專家根據口型還原出的那兩個字。
他將視頻的播放速度調至最慢,那無聲的口型,在火光映照下,顯得無比清晰,也無比沉重。
他將文件命名為:《默片證言》。
下午三點十四分,市局督察辦公室。
李國棟的辦公桌上,多了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U盤。
這是他剛剛從前台取回的匿名快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