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江的指節陷在稻穗秸稈裡,深痕處滲出細碎的綠汁,像極了當年戰旗被刺穿時滲出的血。
他忽然鬆開手,任由那束稻穗垂在身側,穗粒的暖黃映著他眼底翻湧的暗潮。
“辰榮熠……”
這三個字從他齒間滾出來,帶著陳年鐵鏽的澀,
“他三天前就來過。”
小夭猛地抬頭,防風邶轉笛的手也頓住了,青衫下的肩背繃得像拉滿的弓。
洪江轉身望向崖外的雲海,那半麵戰旗在他身後獵獵作響,半字“家”被風撕得忽明忽暗。
“他穿著西炎的錦袍,戴著辰榮的玉佩,站在你現在的位置,跟我說——‘侄兒懇請叔叔放下過去重負,率部歸降’。”
洪江的喉結滾了滾,指腹摩挲著戰旗殘破的邊緣,那裡還留著當年被箭矢穿透的孔洞,風從孔裡鑽過,發出嗚咽似的響。
“歸降?”
他嗤笑一聲,笑聲裡裹著冰碴,
“他可知這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像什麼?像蒼梧戰場上,插在弟兄們心口的西炎矛尖,淬著親骨肉的血。”
小夭的呼吸頓了頓,防風邶轉笛的指尖微微發白,崖邊的風忽然沉了,壓得戰旗的獵獵聲都低了三分。
“我告訴他,”
洪江的聲音陡然沉下去,像從深潭裡撈出來的,
“當年辰榮國滅時,麵對招降,我的答複是死戰到底,如今我的答複依舊是,死戰到底。”
洪江的手猛地攥緊戰旗,殘破的布料被他擰出深深的褶皺,那些被歲月磨褪色的絲線,在風裡抖得像瀕死的蝶。
“他聽完反問我為什麼,”
洪江的聲音裡淬著冰,卻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
“他不明白我為什麼守著座空山,守著堆白骨,守著個早就死了的辰榮。”
他忽然轉頭,目光像崖邊的碎石子,狠狠砸在小夭臉上,
“你覺得我是為什麼?”
小夭沒躲,迎著他砸來的目光,指尖把那幾片撿起來的稻籽攥得更緊。血珠從指縫滲出來,滴在穗粒上,倒像給那暖黃添了點活氣。
“為了讓後來人不敢忘記。”
她聲音不高,卻像崖邊的石筍,帶著股戳不破的硬勁,
“若連您都降了,九黎的屍山就真成了沒人認的野墳,蒼梧的血河就真成了流過就忘的水。可您守著,那些血、那些骨頭就還活著——活在老兵的故事裡,活在娃娃們的記掛裡,活在這山風刮過的每一次聲響裡。”
洪江的瞳孔猛地縮了縮,攥著戰旗的手鬆了半分,褶皺裡的絲線仿佛都舒展開些。
風突然卷著雲海漫上來,把崖邊的人都裹進一片白茫茫裡。
洪江盯著小夭指尖的血珠,那點紅在稻穗暖黃上洇開時,他忽然想起蒼梧戰場上,有個斷了腿的少年兵爬著去夠掉在血泊裡的辰榮軍旗,血也是這麼滲進褪色的絲線裡的。
“活著……”
他低聲重複,喉結又滾了滾,像是要把這兩個字嚼碎了吞下去。
“活著……”
洪江又念了一遍,聲音裡那點不易察覺的顫,像被風揉碎了的戰旗邊角,
“可活著,有時候比死更難。”
雲海漸漸退去,露出遠處青黛色的山巒,像極了當年辰榮國境內連綿的疆土。
洪江抬手,用指腹輕輕蹭過戰旗上那個被箭簇穿透的孔洞,仿佛能摸到當年從這裡噴濺而出的熱血溫度。
“那少年兵,才十五歲。”
他忽然開口,聲音平得像一潭深水,
“他說他爹是前軍的百夫長,死在破城那天。他要把旗搶回來,說不能讓爹的血白流。”
防風邶握著竹笛的手緊了緊,笛身被體溫焐得溫熱,卻抵不過崖邊風裡的寒意。
小夭把那束稻穗往懷裡攏了攏,指尖的血已經凝住,在暖黃的穗粒上結成小小的痂,倒像是顆顆飽滿的籽粒。
“後來呢?”
小夭問,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洪江的目光飄向很遠的地方,像是穿透了時光,看到了當年的蒼梧戰場。
“後來?”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哭還難看,
“他夠著旗了,卻沒能活著把它帶回來。一支西炎的羽箭,從他後心穿過去,正釘在旗麵上。”
他頓了頓,指腹在孔洞邊緣重重按了按,仿佛要把那點記憶按進骨頭裡。
“那麵旗,後來被我們搶回來了。就帶著他的血,帶著他爹的血,帶著成千上萬弟兄的血,一路退,退到這深山老林裡。”
“辰榮熠說,該往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