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風邶忽然低笑出聲,那笑聲裡沒了往日的散漫,倒添了幾分真切的欣賞,像看一件精心打磨的利器終於露出鋒芒。
“我倒真沒看錯人。”
他伸手,不是碰她的發,也不是觸她的疤,隻輕輕敲了敲她麵前的藥臼,紫色粉末在臼底震出細碎的漣漪,
“當年教你射箭,是怕你任人宰割;如今看你布這局,才明白你早把‘自保’二字,煉得比丹藥還精。”
小夭抬眼,正撞進防風邶亮得驚人的眸子。那裡麵沒有半分憐憫,也無半分質疑,隻有全然的欣賞,像獵手見了勢均力敵的對手,又像匠人見了終於成器的璞玉。
“瑲玹總當你是塊需要人護著的軟玉,”
防風邶拿起那枚裂了縫的酒盞,對著火光晃了晃,青瓷的紋路裡還沾著青梅釀的殘漬,
“卻不知你早把自己磨成了能割人喉嚨的刀。”
他忽然傾身,離得極近,發間的野菊香混著酒氣漫過來,卻沒半分輕浮。
“這步棋夠毒,夠絕,夠狠——像我教出來的樣子。”
他的聲音壓得低,帶著點笑意,
“卻比我更勝一籌,因為你連自己的‘恨’都算得清清楚楚。”
小夭握著木杵的手鬆了鬆,指尖沾了點紫色粉末,在燈下泛著幽光。
“我隻是不想再任人擺布。”
“所以才更該賞。”
防風邶直起身,轉身從陶罐裡又倒了盞酒,這次卻沒喝,隻舉到她麵前,
“敬你這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本事。”
小夭望著那盞酒,指尖的紫色粉末簌簌落在木杵上。她沒去接,隻垂眸看著藥臼裡翻湧的幽光,像在看多年前那個躲在梅林深處、連抬頭都怕見人的自己。
“你教我的,本就該是這個樣子。”
她的聲音很輕,卻比握著木杵時更穩,
“你教我射箭是弓滿是成箭無虛發,教我遇事先算三分險,剩下七分留著給自己脫身……”
她抬眼時,正撞見防風邶眼裡一閃而過的詫異,隨即又化回那抹帶笑的欣賞。
“你說過,心軟是給敵人遞刀。”
小夭拿起另一枚完好的酒盞,自己倒了半盞青梅釀,卻沒碰唇邊,
“我不過是把你教的,一樣樣練熟了而已。就像學射箭時,你總得先讓我對著稻草人練準頭,再教我怎麼射向活物。”
防風邶挑了挑眉,舉著酒的手又往前遞了遞,
“哦?那你倒說說,我教你的哪樣,你練得最熟?”
“算。”
小夭抿了口酒,青梅的酸混著澀漫開,
“算人心,算利弊,算……該舍什麼,該留什麼。你教我算彆人,我便連自己那點可憐的念想,也一並算進去了。”
她忽然笑了笑,那笑意裡帶著點自嘲,卻又透著股破釜沉舟的清明,
“你說我比你更勝一籌,或許吧。畢竟你教我的時候,總留著三分餘地,可我……已經沒什麼餘地可留了。”
防風邶舉著酒的手頓了頓,野菊香忽然變得濃了些。
他看著小夭指尖那點未褪的紫,像看著多年前親手播下的種子,如今終於破土,長出了帶刺的藤蔓。
“也好。”
他把自己那盞酒湊過去,與她的酒盞輕輕一碰,青瓷相擊的脆響裡,倒像藏著聲歎息,
“總好過學成個半吊子,讓人當軟柿子捏。”
小夭仰頭飲儘杯中酒,青梅的酸澀漫過喉嚨時,原來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埋下了根。
她如今的狠,她的絕,她藏在眼底的鋒芒,不過是當年那個手把手教她的人,親手刻下的印記。
“所以你不必誇我。”
她放下空盞時,指尖在青瓷邊緣摩挲著,
“我本就是你教出來的,有你的樣子,再正常不過。”
防風邶看著她指尖那道淺淺的月牙痕——那是當年學握弓時磨出的繭子褪了又長、長了又褪,最終留下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