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立西高中,2年b班
早晨八點三十分,第一節課。
神永新二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沾滿灰塵的玻璃灑在他的課桌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他戴著那副金絲眼鏡,穿著洗得發白的製服,書包裡塞著普通的教科書。
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高中生。
隻是普通。
平凡到可以被忽略,平凡到可以消失在人群中。
黑板上,曆史老師正在講明治維新。
聲音單調,像催眠曲,像遠方的鐘聲,沒有起伏,沒有激情。
“……所以說,日本的現代化是成功的典範……”
老師的聲音飄在空中,像灰塵一樣漂浮,沒有人在聽。
一半的學生在打瞌睡,頭一點一點地垂下。另一半在發呆,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或者盯著桌麵上的塗鴉。
沒有人在思考。
沒有人在質疑。
沒有人在乎。
新二的目光掃過教室,像是在掃描一片戰場。
前排的山田,父親上個月被裁員,現在每天打三份工——便利店、加油站、深夜的保安。
山田的書包破了,用透明膠帶粘著,製服也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
他低著頭,弓著背,努力讓自己變得不起眼,努力讓自己縮得更小,好像隻要足夠小,就能消失,就不會被注意到,就不會被欺負。
後排的鈴木,母親在銀座的俱樂部陪酒,每晚回來都帶著酒氣和廉價香水的味道。
他總是遲到,因為要照顧年幼的妹妹——給她做早飯,送她上學,確保她不會哭著醒來。
眼圈很黑,像熊貓,但還在強撐著微笑,用那種已經不太像笑容的表情,試圖告訴世界他還好。
窗邊的佐藤,沒有父親,母親改嫁後就再也沒回來看過她。
她住在姑姑家,每天被當作免費女傭使喚,洗衣、做飯、打掃衛生。
她的手指上有燙傷的痕跡,但沒人問。
這就是2001年的日本。
泡沫經濟破裂的第十年。
“失去的十年”——媒體這麼說,經濟學家這麼說,政客們也這麼說。
但新二知道,失去的不隻是十年。
是整整一代人的未來。
是夢想,是希望,是相信明天會更好的信念。
是那種曾經支撐著戰後日本的東西——那種相信隻要努力就能改變命運的信念。
現在,隻剩下絕望。
一種溫水煮青蛙般安靜的、不會呐喊的絕望。
午休時間。
天台上。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瘦弱的男生跪在地上,校服的膝蓋已經磨破,露出發紅的皮膚。
三個高年級學生圍著他,像是圍著獵物的野獸。
“錢呢?”
領頭的人點了根煙,煙霧在午後的陽光中緩緩上升。
“我說過今天要帶五千日元的。”
“我……我真的沒有……”男生的聲音在顫抖,“我爸他……”
“他怎麼了?”
“被……被裁員了……家裡連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哈?”
他蹲下來,用煙頭在男生臉前晃了晃。
“那你還來上什麼學?”
一腳。
踢在肋骨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窮鬼就該有窮鬼的自覺!”
又一腳。
踢在肩膀上,男生整個人倒在地上。
“沒錢還敢來學校?你以為這是慈善機構?”
男生蜷縮成一團,像隻受傷的動物,雙手抱著頭,卻不敢叫出聲。
因為叫了也沒用。
叫了隻會招來更狠的拳頭。
叫了隻會讓施暴者更興奮。
而且——老師不會來,同學不會幫,家長不會信。
這裡沒有英雄。
隻有規則。
弱者就該被欺負的規則。
新二站在天台入口的陰影裡,靜靜地看著。
夏日的陽光刺眼,但他站的地方一片陰涼。
他可以阻止這一切。
一秒鐘。
不,半秒就夠了。
他可以在對方的拳頭落下前折斷他的手臂,可以讓這三個施暴者在醫院躺上半年,可以讓他們餘生都記住今天的恐懼。
他可以——
但他沒有動。
為什麼?
不是因為冷漠。
不是因為懦弱。
而是因為他學會了一個殘酷的真理:
英雄式的拯救,隻會帶來更大的災難。
上個月,他救過一個女生。
小林美惠,1年c班,被同班的三個女生圍在廁所裡,被迫吃下寫著侮辱性詞彙的紙條——“賤貨”、“婊子”、“死肥豬”。
她哭著求饒,但沒有用。
她們隻是笑,那種尖銳的、充滿惡意的笑聲在瓷磚上回蕩。
新二路過時聽到了。
他推開門,用冰冷的眼神看著那三個女生。
什麼都沒說。
隻是看著。
三個女生被那雙藍色的眼睛嚇壞了——那裡麵有某種深不見底的東西,某種讓她們脊背發涼的東西。
她們逃走了。
新二扶起了哭泣的女孩,遞給她紙巾,陪她到醫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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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謝謝你……”小林哽咽著說,“我以為……我以為沒有人會幫我……”
“會好起來的。”他說。
那時他還相信。
第二天,她被欺負得更慘。
不隻是那三個女生。
整個班級,甚至其他班級的女生都開始針對她。
在她的桌子上倒水,在她的鞋櫃裡塞垃圾,在她背後貼“找男人撐腰的賤貨”的紙條。
理由?
“不守規矩。”
“讓我們在男生麵前丟臉。”
“以為有男人就了不起了。”
“破壞平衡。”
第三天,她轉學了。
臨走前,她找到新二。
臉上沒有感激,隻有恨意——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的恨意。
“為什麼……”她的聲音在顫抖,“為什麼要多管閒事?”
“為什麼要讓我相信有人會幫我?”
“為什麼要給我希望,然後又讓我絕望?”
“如果你不幫我,我就會習慣。”
“我就會麻木。”
“我就不會這麼痛苦!”
她轉身離開,背影瘦小,像是要被走廊的陰影吞噬。
神永新二站在原地,說不出話。
那一刻,他明白了。
這就是這個社會的規則。
不是簡單的弱肉強食。
而是一套精密的規訓體係。
每個人都必須找到自己的位置——被欺負者、欺負人者、旁觀者、冷漠者。
然後永遠待在那裡。
試圖改變位置的人,會被係統修正。
會被更殘酷地打壓,直到重新回到原位,或者徹底離開。
老師知道嗎?
當然知道。
新二曾經看到班主任相澤站在走廊裡,透過窗戶看著操場上的霸淩——一群男生圍著一個瘦弱的同學,逼他學狗叫。
相澤的表情很複雜——有不忍,有無奈,更多的是麻木,是一種已經習慣了的疲憊。
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離開。
假裝沒看見。
“神永同學。”有一次,相澤老師突然對他說,聲音裡帶著某種深深的疲憊,“你知道嗎?在自然界,幼獅會通過撕咬來確立等級。這很殘忍,但這就是自然法則。”
“人不是獅子。”新二回答。
“是啊,”相澤苦笑,點了根煙,“人比獅子殘酷多了。”
“獅子咬完就算了。”
“人會一直咬,咬到對方死了,咬到自己死了,還要讓後代繼續咬。”
他看著操場。
“我也想改變,神永同學。”
“但我隻是個老師。”
“一個連自己生活都快撐不下去的老師。”
“我能做什麼呢?”
新二沒有回答。
因為他也不知道。
孩子們在模仿成年人世界的殘酷法則。
工廠裁員,孩子就在學校裡欺負失業者的孩子。
父親在公司被霸淩,兒子就在學校裡霸淩彆人。
母親在俱樂部陪笑,女兒就在教室裡被孤立。
一切都是連鎖反應。
一切都是複製。
當大人們自己都失去了希望,自己都在泥潭裡掙紮,又怎麼能指望孩子們心中充滿陽光呢?
這不是個彆人的問題。
這不是某個惡霸的問題。
這是整個係統的問題。
而新二,雖然有著超越人類的力量,雖然可以輕易地殺死任何施暴者——
卻無法改變這個係統。
至少,不是用拳頭。
深夜兩點。
新宿歌舞伎町的後巷。
一個都市傳說正在上演。
“救……救命……”
黑道成員倒在血泊中,腸子流了一地,恐懼地看著麵前的身影。
那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少年。
普通的學生製服,普通的書包。
除了手上的刀。
刀鋒閃過——
不是武士刀,不是匕首,隻是一把普通的美工刀。
但在那雙手裡,它變成了死神的鐮刀。
又一個黑道斃命。
喉嚨被切開,鮮血噴湧而出,在牆上留下一道道紅色的痕跡。
神永新二的動作很平靜,像是在做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像是在切菜,像是在做實驗,機械而精確。
沒有憤怒。
沒有快感。
隻是執行。
執行清理垃圾的工作。
這已經是第四個月了。
每個周末,新宿的某個角落,都會有黑幫被團滅。
黑道們知道真相——有個惡鬼在獵殺他們。
一個有著藍色眼睛的學生。
一個在月下出沒的幽靈。
他們給他起了個名字:月下惡鬼。
他們試圖反擊。
派出了最強的殺手——前自衛隊特種部隊成員,在阿富汗殺過人的職業軍人,據說一個人可以乾掉十個普通黑道。
結果呢?
屍體被發現時,被擺成了一個“大”字,釘在廢棄倉庫的牆上。
內臟被掏空,裡麵塞滿了他販賣的毒品——白色的粉末和血肉混在一起,觸目驚心。
他們試圖談判。
通過中間人傳話,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和平——錢、地盤、女人、什麼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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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是更激烈的屠殺。
一夜之間,三個黑幫被滅門。
一千五百七十二人。
從組長到最底層的小弟,一個不留。
他們甚至試圖投靠警察。
“我們要舉報……”
“舉報什麼?”
“有個殺人魔……”
“證據?”
“屍體啊!幾百具屍體!”
“那是黑幫火並。”警察麵無表情,“與我們無關。”
“但是……”
“你們自己解決。”這是警視廳的答複,“或者,都死光也不錯。”
電話被掛斷。
警察更怕那個惡鬼。
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收過黑道的錢。
如果那個惡鬼開始清理警察……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假裝不知道。
讓黑道和惡鬼互相殘殺。
兩敗俱傷最好。
清晨五點。
神永新二坐在公寓裡,整理著這個月收集的證據。
血衣已經燒掉,刀已經扔進河裡,現在桌上攤開的是另一種武器——
文件。
照片。
錄音。
人口販賣的賬本。
販毒的交易記錄。
政客和黑道勾結的證據。
收受賄賂的錄音。
他把這些資料複印了二十份。
仔細地裝進信封,貼上郵票。
十份寄給了警視廳——每個部門一份,從刑事部到督察部。
五份寄給了各大報社——朝日、讀賣、每日、產經、東京新聞。
三份寄給了國會議員——在野黨的,那些聲稱要打擊腐敗的人。
然後,他等待。
一周。
兩周。
一個月。
什麼都沒有發生。
沒有逮捕。
沒有報道。
沒有調查。
就像這些罪證不存在一樣。
就像那幾百具屍體不存在一樣。
他打電話到朝日新聞社,假裝是知情人。
“您好,請問你們收到關於山口組的……”
“不好意思,我們沒有收到任何相關資料。”接線員的聲音公式化而冷淡。
“但我明明寄了,上周四,掛號信……”
“先生,您是不是搞錯了?”
“我沒有……”
電話被掛斷。
他換了個電話,再打。
“我想問一下……”
“先生,請不要騷擾我們的工作。”
又被掛斷。
他親自去了一趟。
穿著整齊的西裝,戴著眼鏡,看起來像個公司職員。
“我要舉報有組織犯罪。”
前台的人抬起頭,目光在他臉上掃過。
“請填表。”
他填了——詳細地填寫了所有信息,罪行、時間、地點、涉案人員。
然後看著那張表被拿走。
走進辦公室。
走向碎紙機。
嗡——
碎紙機的聲音很響。
職員走出來,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沒有來過這裡。”
“什麼?”
“你。沒有。來過。這裡。”對方一字一句地重複,“懂嗎?”
“如果你不想出事的話。”
新二握緊了拳頭。
他可以在一秒內殺死這裡所有人。
可以把這棟樓夷為平地。
可以——
但那又怎樣呢?
殺了一個人,還有千千萬萬個。
毀了一個地方,還有整個係統。
這就是真相。
不是他們不知道。
是他們選擇不知道。
政界需要黑道的政治獻金和選票——那些堂口控製著幾萬張選票,在選區裡有著絕對的影響力。
需要黑道來維持某種病態的“秩序”——有了黑道,就有犯罪率,有了犯罪率,就有預算,有了預算,就有油水。
商界需要黑道來處理“麻煩”——討債、驅趕釘子戶、對付工會、恐嚇記者。
媒體需要廣告費,而廣告商需要“穩定”——不要曝光,不要追究,不要讓社會動蕩。
每個人都是共犯。
每個人都在這個腐爛的生態係統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每個人都知道它爛了。
但每個人都不想改變。
因為改變意味著風險。
意味著失去既得利益。
意味著要麵對不確定的未來。
所以——
維持現狀。
哪怕是腐爛的現狀。
哪怕是絕望的現狀。
隻要還能苟活,就不要改變。
他坐在公寓的窗前,看著東京的夜景。
霓虹燈閃爍,像是這個城市的呼吸。
他突然笑了。
很苦澀的笑。
你殺掉一個黑幫,還會有新的冒出來。
你曝光一個貪官,還會有更多在暗處。
這就像用勺子舀大海。
永遠舀不完。
而且——
即使你舀乾了,還會有新的水流進來。
因為問題不在水。
在源頭。
第二天,教室裡。
“你在做的事是沒有意義的。”
同桌突然對他說。
新二抬起頭。
那是個戴眼鏡的女生,成績很好,總是第一名,但沒有朋友。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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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她推推眼鏡,表情冷漠得可怕,“你幫助山田君。偷偷在他抽屜裡放錢,讓他以為是自己忘記的。”
“那又怎樣?”
“沒用的。”
女生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科學事實。
“你給他錢,他還是窮。”
“你保護他,他還是弱。”
“明天他爸爸還是找不到工作,後天他還是會被欺負,大後天他還是會跪在地上求饒。”
“你改變不了任何事。”
“除非——”
她停頓了一下。
“除非你改變整個世界。”
“但那不可能,對吧?”
新二沒有回答。
因為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個體的善意,在係統性的惡麵前,脆弱得可笑。
就像在颶風中點燃一根火柴。
會被瞬間吹滅。
周六下午。
神保町的舊書街。
新二漫無目的地逛著,雙手插在口袋裡,腳步沉重。
他需要答案。
為什麼他有力量,卻什麼都改變不了?
為什麼他殺了那麼多惡人,惡還在繼續滋生?
為什麼他拯救了那麼多人,他們還是在受苦?
為什麼這個世界如此絕望?
街道兩旁是舊書店,一家接一家,像是時間的墓地。
大部分店裡都是些普通的書——漫畫、小說、教科書。
但有一家不同。
「赤旗書店」
很老的店,門口的招牌都褪色了,紅色變成了暗紅,像是乾涸多年的血。
窗戶很臟,透過玻璃可以看到裡麵堆滿了書,從地板到天花板。
這種店,一般人不會進去。
但新二推門進去了。
店裡很暗,隻有一盞老式的白熾燈,光線昏黃。
書架直達天花板,搖搖欲墜,像是隨時會倒塌。
空氣中彌漫著舊書特有的黴味,還有一絲煙草的氣息。
老板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頭發花白,臉上滿是皺紋。
他正在櫃台後麵打盹,戴著老花鏡,手裡還拿著一本書。
新二在書架間穿行。
這裡的書很特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