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銅枝椏上的“老熟人”:方言裡的密碼與文物的重逢
成都平原的方言,總像浸過岷江的水,帶著股子濕潤的煙火氣。在溫江、雙流、廣漢一帶的老茶館裡,常能聽見老人指著河麵說:“快看,魚老娃又逮到魚了!”這裡的“魚老娃”,指的就是鸕鶿——那渾身黑羽、尖喙利爪,能一頭紮進水裡把魚叼出來的水鳥。“老娃”二字,沒有絲毫貶義,反倒藏著種跨越年月的親昵:就像稱呼巷口守了半輩子門的大爺,是見慣了它日日在河邊忙碌,看它幫著漁民捕魚、陪著手藝人守攤,自然而然生出的熟稔。
可誰能想到,這聲帶著鄉土氣的“魚老娃”,竟能穿透三千年時光,與三星堆祭祀坑中那隻青銅神鳥對上號。去年深秋,我揣著一本翻得卷邊的《蜀王本紀》,在三星堆博物館的“神樹與神鳥”展廳裡蹲了近一個小時。展櫃裡的青銅神鳥,立在13縮小的青銅神樹模型頂端,通高約30厘米,通體泛著青綠色的銅鏽,卻絲毫不減淩厲氣勢。它脖頸微微前傾,仿佛正盯著遠處的河麵;喙部粗壯,前端向下勾出一道鋒利的弧線,像能輕易啄破魚鱗;爪子是三趾向前、一趾向後的結構,趾端的彎鉤緊緊扣住青銅枝椏,連趾間隱約可見的蹼膜紋路,都雕刻得清晰可辨。最讓我驚歎的是它的翅膀——並非展翅高飛的模樣,而是收於身側,羽毛的紋路層層疊疊,透著股蓄勢待發的緊實勁兒,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起。
旁邊的解說牌上寫著“青銅神鳥,疑似以鸕鶿為原型,三星堆文化時期約公元前1600前1046年)”,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府南河邊的記憶。那時外婆家住在合江亭附近,每到清晨,總能看見漁民劃著烏篷船,船舷兩側站著七八隻魚老娃。它們也是這樣縮著翅膀,黑亮的眼睛盯著水麵,隻要漁民一聲呼哨,就“撲棱”著翅膀紮進水裡,片刻後浮出水麵時,喙裡準叼著條銀光閃閃的鯽魚。有一次我好奇,湊到船邊看,漁民笑著把一隻魚老娃遞到我麵前——那堅硬的喙、有力的爪子,還有爪子上粗糙的鱗片,和展櫃裡的青銅神鳥幾乎一模一樣。
後來我專門找成都觀鳥會的理事長沈尤聊起這事,他是研究四川鳥類與古蜀文明關聯的專家。辦公室裡,他翻出一疊鸕鶿的高清特寫照片,指著屏幕說:“你看這張,鸕鶿的喙部弧度,從基部到尖端的粗細變化,和三星堆青銅鳥的比例完全吻合;還有這張趾間蹼膜的照片,青銅鳥翅膀下方隱約的紋路,其實就是模仿鸕鶿收翅時蹼膜折疊的樣子。”他又打開三星堆青銅神鳥的三維掃描圖,“古蜀人造神很實在,不會憑空想象。他們崇拜的神靈,要麼是能威脅生存的比如蛇、虎),要麼是能幫助生存的——魚老娃顯然是後者。”
這話讓我忽然愣住。若是青銅神鳥真的脫胎於魚老娃,那它站在象征“天地人神通道”的青銅神樹上,到底在守護什麼?三星堆遺址位於廣漢,距離溫江魚鳧遺址足足有60多公裡,為何這隻帶著溫江煙火氣的“魚老娃”,會出現在千裡之外的青銅禮器上?這些疑問像顆種子,在我心裡生了根,催著我往溫江走一趟,去尋那隻鳥背後的故事。
二、溫江田埂邊的魚鳧記憶:濕地裡的共生與圖騰的誕生
從成都市區往西南走20公裡,就是溫江。如今的溫江,是高樓與稻田交織的近郊——地鐵4號線的終點“萬盛站”外,就是成片的油菜花田;柳城大道旁的商場裡,年輕人捧著奶茶逛街;可沿著江安河往深處走,還能看見些保留著老樣子的村落,白牆黛瓦,河邊的老樹枝椏垂進水裡,恍惚間能瞥見三千年前的影子。
在溫江博物館的“古蜀魚鳧”展廳裡,我找到了第一個線索。展櫃中央放著一件灰陶俑,高約15厘米,俑的上半身已經有些殘缺,但右手清晰地牽著一根細細的陶繩,繩的另一端,是個巴掌大的鸕鶿造型——陶製的鸕鶿縮著脖子,喙部微張,翅膀貼在身體兩側,連爪子的形態都刻畫得十分逼真。講解員說,這件陶俑出土於溫江魚鳧村遺址的生活區,距今約3200年,是魚鳧人馴化鸕鶿的直接證據。“你看這陶繩的粗細,剛好能套在鸕鶿的脖子上,防止它吞下大魚。這和後來漁民馴化鸕鶿的方法,幾乎一模一樣。”
站在陶俑前,我仿佛能看見三千年前的溫江濕地:清晨的薄霧像一層紗,罩在岷江支流的水麵上,蘆葦蕩裡傳來“呱呱”的鳥鳴。魚鳧人劃著用整根楠木挖成的獨木舟,舟身狹窄,僅能容下兩人。舟舷兩側,每邊站著三隻魚老娃,脖子上都係著細細的麻繩——那是用植物纖維搓成的,柔軟卻結實。魚鳧人穿著粗麻布縫製的短衣,赤著腳踩在舟板上,手裡拿著一根竹製的長杆,時不時往水裡戳一下,驚起藏在水草裡的魚群。
“哨——”一聲清脆的呼哨劃破晨霧,最靠近船頭的那隻魚老娃立刻展開翅膀,像支黑色的箭紮進水裡。水麵上隻留下一圈漣漪,幾秒鐘後,它猛地浮出水麵,喙裡叼著一條足有半尺長的鯉魚。魚鳧人伸手托住它的身體,另一隻手輕輕捏住它的喙,順著喉囊往下捋,鯉魚便“啪嗒”一聲掉進舟裡的竹筐。接著,他從筐裡撿了條小鯽魚,丟進魚老娃嘴裡——這是約定好的獎勵,也是人與鳥之間的默契。這樣的場景,在溫江的水域裡,或許重複了上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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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鳧人為何如此依賴魚老娃?考古學家在魚鳧遺址的生活區裡,發現了大量的魚骨堆積,其中以鯉魚、鯽魚、鯰魚為主,占比超過了食物遺存的40。這說明,魚類是魚鳧人最主要的蛋白質來源。可三千年前的成都平原,雖然水係發達,但捕魚工具極其簡陋——那時還沒有鐵器,漁網是用植物纖維編織的,網眼大,容易被大魚掙破;魚鉤是用骨頭磨成的,鋒利度不夠,很難釣起個頭大的魚。而魚老娃,簡直是天生的捕魚利器:它能潛到水下5米深的地方,遊速比普通魚類快3倍,眼睛在水裡能清晰看見魚的蹤跡;更重要的是,它通人性,能聽懂漁民的呼哨指令,甚至能根據魚群的大小調整潛水時間。
對魚鳧人來說,魚老娃不是普通的鳥類,而是“生存夥伴”。在食物匱乏的年代,一隻訓練有素的魚老娃,一天能捕到10多斤魚,足夠養活一個三口之家。久而久之,敬畏與崇拜便從依賴中生出。考古學家在魚鳧遺址的陶器上,發現了大量的“鳥紋”——有的是魚老娃捕魚的圖案,有的是魚老娃站在樹枝上的造型;在出土的玉璋上,也有魚老娃與魚共生的紋飾。這些圖案,不是隨意的裝飾,而是魚鳧人圖騰崇拜的象征——他們把魚老娃當作“漁神”,認為是這隻鳥在守護著部落的食物來源。
溫江當地還流傳著一個關於魚鳧王與魚老娃的傳說。相傳在很久以前,溫江遭遇了一場大洪水,岷江決堤,淹沒了大片的農田和房屋。洪水退去後,河流裡的魚群都被衝散了,魚鳧人找不到食物,隻能靠挖野菜充饑。有一天,魚鳧王帶著族人在河邊祈禱,忽然看見遠處的天空飛來一大群魚老娃,它們嘴裡都叼著魚,落在魚鳧王麵前的淺灘上。魚鳧王感激不已,對著魚老娃拜了三拜,定下規矩:族裡人要永遠善待魚老娃,不許傷害它們,每年春天還要舉行祭祀,感謝魚老娃的饋贈。這個傳說或許帶著後人的想象,但也藏著最樸素的真相——魚鳧人與魚老娃的羈絆,早已刻進了族群的記憶裡,成了無法分割的一部分。
三、遷徙前夜的抉擇:濕地變遷與族群的遠方
可魚鳧人的“漁神”,怎麼會跨越60公裡,出現在三星堆的青銅神樹上?要回答這個問題,得先回到三千多年前,看看魚鳧部落麵臨的困境。
考古學家通過對溫江魚鳧遺址地層的分析發現,在距今約3000年的時候,成都平原的氣候發生了一次明顯的變化——原本濕潤的亞熱帶氣候變得乾燥,年降水量減少了近200毫米。降水量的減少,直接導致了岷江支流的水量下降,溫江周邊的濕地開始萎縮。那些曾經長滿蘆葦的淺灘,漸漸變成了旱地;原本寬闊的河流,縮成了窄窄的小溪。濕地的減少,不僅讓魚類的數量大幅下降,也讓魚老娃失去了棲息的地方——魚鳧人發現,每天能捕到的魚越來越少,有些魚老娃甚至因為找不到食物,飛走後就再也沒回來。
與此同時,魚鳧部落的人口卻在不斷增長。考古學家在魚鳧遺址的外圍,發現了大量的新聚落遺跡,這些聚落的年代都集中在氣候變遷之後,說明越來越多的人從核心區搬到了外圍。人口增加,食物減少,矛盾漸漸凸顯——部落裡開始出現爭奪漁獵區域的衝突,原本和睦的族群,漸漸有了裂痕。
魚鳧王看著日漸乾涸的河流和饑餓的族人,心裡犯了愁。有一天,他召集了部落裡的長老,在議事的土屋裡開會。土屋中央生著一堆篝火,火光照著長老們黝黑的臉龐。“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餓死。”一位白發蒼蒼的長老說,“要麼,我們往南走,去尋找更濕潤的地方;要麼,往北走,聽說廣漢那邊,岷江的支流更寬,魚也更多。”
大家爭論了很久。往南走,要穿過大片的山林,那裡有老虎、豹子,危險重重;往北走,雖然路途平坦,但要離開生活了幾百年的家園,誰心裡都舍不得。最後,魚鳧王拍了板:“一部分人跟著我往北走,去廣漢開拓新的家園;另一部分人留在溫江,守護我們的祖地。不管走到哪裡,魚老娃都是我們的夥伴,帶著它們一起走。”
決定下來後,魚鳧人開始收拾行裝。他們把打磨好的石器、編織好的漁網裝進竹筐,把陶器裡裝滿曬乾的魚乾和穀物。最重要的,是把馴化的魚老娃裝進特製的竹籠——竹籠的縫隙很大,既能讓魚老娃呼吸,又能防止它們飛走。出發的那天清晨,留在溫江的族人站在河邊,看著遷徙的隊伍漸漸遠去。魚老娃在竹籠裡“呱呱”地叫著,像是在告彆,又像是在期待遠方。
四、一隻鸕鶿的遷徙路:岷江畔的跋涉與精神的傳承
遷徙的路,比想象中更艱難。魚鳧人沿著岷江向北走,每天隻能走10多公裡。白天,他們要避開湍急的河流和茂密的灌木叢;晚上,要在河邊搭建臨時的草棚,點燃篝火驅趕野獸。而魚老娃,始終是他們最可靠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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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郫縣今郫都)的時候,隊伍裡的食物快吃完了。魚鳧王讓族人停下,把竹籠裡的魚老娃放出來,帶到附近的河裡捕魚。剛開始,魚老娃對陌生的水域有些警惕,站在河邊不肯下水。魚鳧人耐心地呼喚著它們的名字,把小魚乾丟進水裡。漸漸地,魚老娃熟悉了新的環境,又開始像在溫江時一樣,紮進水裡捕魚。那天晚上,族人圍著篝火,吃著鮮美的魚湯,疲憊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一個小孩抱著一隻小魚老娃,輕聲說:“有你在,我們就不會餓肚子了。”
走到新都的時候,遇到了一場暴雨。雨水衝垮了臨時搭建的草棚,把裝著穀物的陶器衝翻了。族人看著散落的穀物,一個個垂頭喪氣。魚鳧王卻指著河邊的魚老娃說:“彆怕,我們還有它們。”雨停後,魚老娃們紛紛紮進渾濁的水裡,雖然河水渾濁影響視線,但它們依然捕到了不少魚。靠著這些魚,族人度過了最艱難的幾天。
在遷徙的路上,魚老娃不僅給魚鳧人帶來了食物,更成了他們精神的寄托。每當族人想念溫江的家園時,就會看著身邊的魚老娃,想起在溫江濕地裡捕魚的日子。有一次,一隻魚老娃因為年老體弱,在途中去世了。族人沒有把它丟掉,而是找了塊向陽的山坡,挖了個坑,把它埋了進去,還在墳前放了一條曬乾的魚。魚鳧王說:“它陪我們走了這麼遠,是我們的家人,不能忘了它。”
經過半個多月的跋涉,魚鳧人終於到達了廣漢。這裡果然像長老說的那樣——岷江的支流石亭江、鴨子河在這裡交彙,形成了大片的濕地,水麵寬闊,魚群密布。族人歡呼著奔向河邊,把魚老娃放進水裡。看著魚老娃紮進水裡捕魚的身影,魚鳧王知道,他們終於找到了新的家園。
在新的土地上,魚鳧人開始重建聚落。他們仿照溫江的樣子,在河邊搭建房屋,開墾農田,還專門開辟了一片淺灘,用來飼養魚老娃。他們依然在陶器上畫魚老娃的圖案,依然在祭祀時向魚老娃祈福。漸漸地,這個遷徙而來的部落越來越強大,人口越來越多,成為了古蜀文明的新核心——這就是後來的三星堆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