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z市下了整整一夜的雨。
次日清晨,天光依舊昏沉,雲壓得很低,像是世界不願醒來。
林棲的葬禮在郊區的殯儀館舉行,低調、簡單,隻有少數親友到場。
沒有挽聯、沒有空泛的致辭,也沒有誰刻意煽情地哭喊。
靈堂正中擺著她的遺像,白底藍衫,眉眼柔和,嘴角帶笑,像是一個還在科研樓寫著數據分析報告的青年研究員,而不是剛剛病逝的三十歲女子。
她的癌症早就已經到了晚期,醫生對於她能夠撐這麼久甚至可以說是驚訝的。
她身體一天天地變得透明,像被生活一點點抽空光亮的燈泡——這一個禮拜,李洛看著林棲的身型越來越消瘦,體重驟減,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勁,沒有胃口,再到最後甚至已經下不來床了。
她不是沒有痛,她隻是不再說。
李洛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去感受生命的流失。
卻發現自己其實對這樣生命的流失,其實無能為力。
葬禮是李洛幫忙操辦的。
他尊重了林棲生前對他說的那些安排——等她死後,再將她離世的消息告訴她的父母。
她不想在生命最後的時間裡一直看到淚水。
“我要是知道他們在我走之前哭著給我喂水,我會更難受。”她那時候虛弱地笑了笑,“我寧願讓他們覺得我在外地工作太忙,沒空打電話。”
她最後一次清醒時握著李洛的手說:“你幫我選一張好一點的遺照,彆太嚴肅,彆太美顏,就用那個我們去看日出時候拍的那張照片吧。那時候,我真的挺開心的。”
李洛在林棲死後第一時間通知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聽到噩耗的第一感受就是崩潰,在電話裡就已經哭得泣不成聲。
“怎麼會這樣啊?”
“林棲不可能啊——”
“她怎麼會突然就死了?我不相信。”
中國人一生的精神內核就是考慮長遠的以後,一輩子從出生就在計劃未來,拚命的想要按照計劃好的那樣行進。
可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不是所有人都有以後,人是會突然猝不及防的死去的,不是所有計劃都能實現,不是所有人都擁有未來。
中國人總愛想怎麼老去怎麼死,卻不想該如何活,該如何做自己。
人生得意須儘歡,人活在日常裡,而不是對未來的空想裡。
程心來的時候穿著一身黑衣,長發披在肩上,眼神沉靜。
她和林棲這段時間已經很熟了。
因為太過熟悉,所以她也太明白林棲所經曆的每一階段,所壓抑的每一滴疼痛。
特彆是——碰巧也是癌症。
她站在靈堂前許久,靜靜看著那張遺像。
程心指尖緩緩摩挲著林棲遺像下方的白菊,那張照片太平和了,仿佛林棲從未承受過那些難以言說的痛苦,而是就這樣平和、溫柔地睡著了。
她眼眶泛紅,許久沒有說話。
直到李洛站到她身側,才聽到她輕聲開口:“你知道吧,錢釗當時……也是癌症,發現的時候也已經是晚期。”
李洛怔了一下,默默點頭,沒有插話。
程心的聲音很輕,卻沉得像深水:“她最後一個星期,整天都在昏睡。有時候清醒也不認識我了。她不肯讓我幫她擦身,哪怕已經不能動了,也會因為難堪而掉眼淚。”
她眼神沒有聚焦,像是越過了眼前的遺像,看向遙遠又潮濕的記憶:“我每天都躲在醫院樓道的吸煙區哭,有一次哭到沒力氣站起來,是旁邊的清潔阿姨扶了我一把。”
“但我後來才意識到,錢釗當時需要的可能並不是我的痛苦,而是我的平靜。”她緩緩看向遺像,“她需要知道,需要得到確認,需要我可以接受她的離去,她能夠安心地離去。”
“這些,我都沒有做到。是林棲在前幾天跟我聊到得癌症的感受的時候,我才意識到的。”
“林棲說,不要為我難過,不要為我流淚,否則我會不得安寧的。”
她哽了一下,低聲說:“對於我們活著的人,最重要的是學會接受死亡。”
李洛聽著這些話,沉默地點頭,“我們都在學,不是嗎?”
“但這太難了。”程心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將情緒壓回去。她知道今天不是為她哭的日子,但那種共鳴,仍舊讓她喉頭泛苦。
站在不遠處的,是陳思言。
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風衣,站在不遠處,沒有打擾他們三人的對話。他眼神落在李洛手裡攥緊的那束白菊上,久久沒有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