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日子,是以一種近乎凝固的緩慢節奏流淌的。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精確複刻,被嚴格地分割成換藥、吃飯、發呆、睡覺這幾個單調的片段。帳篷裡始終彌漫著那種混合了消毒水、石膏粉、血腥味和身體汗漬的複雜氣味,久而久之,甚至都讓人有些麻木了。
李雲龍腿上的石膏成了他最大的束縛和標誌。它沉重、笨拙,讓他的一切行動都變得極其困難和不便。每天最痛苦的事情除了換藥,就是解決個人問題。需要依靠護士攙扶,使用那種簡陋的、令人尷尬的便盆。每一次挪動身體,都會牽扯到傷處,帶來一陣悶痛。這種完全依賴他人的無力感,對於習慣了發號施令、行動如風的他來說,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折磨。
他大部分時間隻能仰麵躺著,盯著帳篷頂上那幾塊因為積雪或融水而顏色深淺不一的帆布,或者側過頭,看著帳篷外來來往往卻同樣步履匆匆、麵帶倦容的人們。偶爾有飛機從遠空掠過,引擎的轟鳴會讓他心臟下意識地收緊,但很快又意識到那可能是己方的運輸機或巡邏機,緊繃的神經才緩緩鬆弛。
王根生成了他了解外界的主要窗口。這個老偵察兵傷好得很快,胳膊上的繃帶拆掉後,就閒不住了。他似乎和醫院後勤、警衛的人員混得很熟,總能打聽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隔三差五就溜達到李雲龍的帳篷裡,低聲彙報一番。
通過王根生,李雲龍知道邢誌國終於醒了過來,但身體極度虛弱,視力也受到了影響,還需要長期治療。那個失去胳膊的年輕戰士被轉去了專門的重殘傷員安置點,未來不知如何。那個人民軍軍官因為拒絕配合治療、情緒暴躁,被醫生打了鎮靜劑,單獨隔離了。
王根生還帶來了一些前線戰況的傳聞:反擊作戰取得了不小戰果,收複了一些失地,但美軍抵抗依舊頑強,戰線進入了膠著狀態。雙方都在調兵遣將,醞釀著新的攻勢。國內來的慰問團快要到了,據說帶了不少物資和信件。醫院裡也在流傳,傷勢過重、無法重返前線的傷員,可能會被分批轉運回國內。
這些消息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傷員們中間激起小小的漣漪,但很快又歸於沉寂。對於大多數隻能躺在床上的傷員來說,前線似乎已經很遙遠,國內更像是一個模糊的夢。他們更關心的是今天的粥能不能稠一點,傷口還疼不疼,晚上能不能睡個不那麼冷的覺。
李雲龍也開始嘗試和帳篷裡的其他傷員進行一些簡單的交流。除了那個沉默寡言、眼神空洞的斷臂戰士和那個脾氣暴躁的人民軍軍官,帳篷裡還有幾個傷勢各異的誌願軍戰士。有一個是衝鋒時被手榴彈炸傷了肺葉,說話總是喘著粗氣;有一個是腿部貫通傷,感染反複發燒;還有一個年紀很小的戰士,是凍傷,兩隻腳都黑黢黢的,每天換藥時都疼得直掉眼淚。
共同的苦難和狹小的空間,慢慢消融著最初的陌生和隔閡。大家開始分享各自部隊的點滴,家鄉的風物,甚至偷偷交流哪裡能搞到一點額外的食物或者煙草雖然醫院明令禁止)。李雲龍那點來自未來的見識,偶爾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比如對傷情恢複的一些超乎此時認知的理解他稱之為“老家偏方”),或者對戰場形勢一些一針見血卻無法說明來源的判斷,讓他漸漸成了這個小小群體裡一個隱形的核心。雖然他從不擺師長的架子,但那種曆經生死沉澱下來的沉穩和偶爾露出的鋒芒,還是讓其他傷員對他多了一份下意識的尊重。
然而,平靜之下也有暗流。
一天下午,帳篷裡來了兩個穿著乾部製服、表情嚴肅的人。他們是醫院政治處的乾事,來進行傷員情況登記和思想摸底。他們挨個床位詢問,問題細致而刻板:姓名、籍貫、部彆、職務、負傷經過、有無立功表現、對當前形勢的看法、有無困難和要求等等。
輪到李雲龍時,他如實回答了大部分問題。但當問到“負傷經過”時,他簡單描述為“堅守無名高地,腿部中彈負傷”。他沒有提那些細節,那些犧牲,那些絕望中的掙紮。那些東西,在他看來,是屬於他和那些死去、活著的弟兄們的,不需要向無關者贅述。
其中一位乾事卻似乎對“師長”這個職務更感興趣,追問道:“李師長,據我們所知,你們師在此次阻擊戰中傷亡極其慘重,幾乎全軍覆沒。作為軍事主官,您如何看待這次作戰的得失?是否存在指揮上的失誤或者輕敵冒進?”
這話問得極其不客氣,甚至帶著一絲審問的味道。帳篷裡的氣氛瞬間緊張起來。其他傷員都屏住了呼吸,看向這邊。
李雲龍的臉色沉了下來。他看著那個乾事年輕卻故作老成的臉,一股怒火猛地竄起,但很快又被強行壓下。他知道,這種人,這種問題,在哪裡都存在。
他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聲音保持平穩:“得失?同誌,我們一個師,幾乎打光,拖住了敵人主力精銳團幾天幾夜,為主力反攻贏得了時間。這就是得失!至於指揮失誤?”他冷笑一聲,“你可以去問問那些活下來的兵,問問他們,我們有沒有丟陣地?有沒有後退一步?或者,你去問問對麵美國佬,我們算不算輕敵冒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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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沙場老將特有的凜然之氣和不容置疑的份量。那個乾事被他噎得一時說不出話,臉色有些難看。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乾事連忙打圓場:“李師長不要誤會,我們隻是例行了解情況,沒有彆的意思。你們打得很英勇,很頑強,黨和人民都記得你們的功勞。”
登記草草結束。兩個乾事離開後,帳篷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那個喘著粗氣的肺傷傷員突然啐了一口,低聲道:“媽的……老子們在前麵拚命,他們在後麵琢磨這個……”
李雲龍沒有說話,隻是重新躺下,閉上眼睛。他知道,戰爭不僅僅是前線的廝殺,後方同樣有各種看不見的戰線和複雜的人心。這種內部的審視和質疑,有時比敵人的子彈更讓人心寒。
這個小插曲像一陣陰風,短暫地吹過,很快又被日常的瑣碎所淹沒。但它在李雲龍心裡留下了一個印記。他意識到,即使離開了槍林彈雨,他依然需要保持警惕,需要應對各種不同的“戰鬥”。
日子依舊一天天過去。窗外的積雪化了又積,天氣依舊寒冷。李雲龍腿上的石膏換了一次,醫生說恢複情況比預期要好,但距離拆石膏和下地走路還早得很。他每天堅持活動腳趾,按摩肌肉沒有萎縮的小腿部分,這是他能做的、為數不多的康複努力。
偶爾,他能聽到遠處傳來隱約的歌聲,是其他帳篷裡傷勢較輕的傷員在合唱軍歌,聲音沙啞卻充滿力量。有時,也會有女文工隊員來醫院進行小型慰問演出,清脆的快板聲和歌聲能短暫地驅散帳篷裡的沉悶,引來傷員們久違的笑容和掌聲。雖然李雲龍看不到,但能聽到那熱鬨的聲響,感受到那一點點微弱的、屬於活人的歡快氣息。
他依舊大部分時間沉默著,看著,聽著。石膏禁錮了他的身體,卻讓他的思維變得更加敏銳和深沉。他開始更多地思考,不僅僅是關於戰爭,關於指揮,更是關於這場戰爭背後的意義,關於這些普通士兵的付出與犧牲,關於未來那漫長而未知的道路。
那條傷腿依舊沉重地提醒著他的處境,但某種新的東西,似乎正在這緩慢而枯燥的恢複期裡,悄然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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