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傳統的奏疏也不是聖旨,那是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東西,紙是上好的宣紙,但上麵卻用一種極為精細的...仿佛是雕版印出來的宋體字,印著密密麻麻橫豎分明的表格。
紙張入手,有一種冰冷陌生的質感。
黃立極顫抖著手,將那份文件捧在眼前,隻見最上方,一行大字清晰地印著——《大明內閣/部院季度工作規劃及預算申請表(試行)》。
下麵,則是一係列讓他頭暈目眩的欄目:
“部門/項目組”、“負責人”、“季度核心目標”、“關鍵成果指標”、“預期產出量化標準”、“所需資源(人/財/物)”、“預算申請(銀兩)”、“風險評估”、“跨部門協作需求”……
每一個詞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錐子紮進黃立極的腦子裡,但他能感覺到這薄薄的一張紙比千鈞還要重!
“這份東西,朕想,諸位愛卿在昨日朝會後,應該已經不陌生了。”朱由檢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帶一絲情感,“朕給你們三天時間。三日之後,朕要看到你們填好的表格,放在朕的禦案上。”
大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落針可聞。
隻能聽到幾位老臣那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三天?
彆說三天,就是給他們三年,他們也填不出這種鬼東西!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
戶部尚書王永光往前挪了一步,戶部掌管天下錢糧,對數字甚是敏感,他硬著頭皮躬身道:“啟稟陛下……臣,愚鈍。這表格裡的許多名目,臣聞所未聞。便說這‘預期產出量化指標’,我戶部掌管天下錢糧,稅收的出入,漕運的損耗,都有定數,勉強……或許還能填上。可是……”
他的聲音頓了頓,抬起頭,看了一眼旁邊臉色煞白的吏部尚書和禮部尚書。
“可是,吏部考核天下官員德行,禮部教化四海萬民,這……這‘德行’與‘教化’,乃是聖人之道,是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功業,又如何……如何‘量化’?難道說,吏部一年提拔了多少清官,就算‘產出’?禮部一年祭祀了多少次天地,就算‘指標’嗎?這……這豈不是荒唐?”
王永光的話,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這是一種無法調和的矛盾,他們所信奉和賴以生存的,是一套建立在道德、名望、資曆和人情關係上的,模糊而富有彈性的體係。
而皇帝現在拿出來的,是一套建立在數字、結果和冰冷邏輯上的,精確而嚴苛的體係。
這是兩種文明的對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朱由檢的身上,他們多麼希望這位年輕的皇帝能被這個問題問住,能意識到他這套“新學”的荒謬。
朱由檢隻是淡淡一笑。
那笑容裡沒有嘲諷沒有不耐,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王愛卿,你問得很好。”
他往前走了兩步,目光直視著王永光。
“你提出的這個問題,‘如何量化不可量化之事’,本身就是一個極好的‘核心工作目標’。”
他環視眾人,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所以,吏部和禮部,未來這三個月的‘核心工作目標’,就是給朕一個答案。你們要去研究,去定義,去建立一套屬於你們自己部門的‘考核體係’。比如吏部,官員的貪腐案件發生率,能不能作為一個負向指標?地方的訴訟案件數量變化,能不能反映其治理水平?比如禮部,皇家祭典的‘成本’能不能降低?省下來的錢,多印一些《大明律》和《九九乘法表》發到鄉學裡,讓識字率提升一個百分點,這算不算‘教化’的‘產出’?”
“朕不給你們提供答案。”
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朕,隻看結果。”
一句話,將所有人的希望徹底擊碎。
他不是不知道這其中的困難,他根本就是故意為之!
他要的,不是他們交上一份完美的答卷。
他要的,是逼著他們,用他的方式去思考!
是強行扭轉他們那早已僵化了的...隻會引經據典..空談心性的大腦!
整個文華殿,陷入了絕望的沉默。
大臣們低著頭,看著手中那張輕飄飄的紙,卻感覺那上麵印著的,是自己這些人,乃至這個時代的一紙判決書。
他們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坐在龍椅上的那個少年,不是一個可以被糊弄、被教導、被架空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