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三更的梆子聲在紫禁城空曠的宮道上遠遠傳來,聲音乾癟而滯澀,像是被這深秋的寒露浸透了,又被沉重的夜色壓扁。
紫禁城,這頭在白日裡吞吐著天下權柄與人間煙火的巨獸,此刻已然收斂了它所有的威嚴與喧囂,陷入了深沉的眠息。
宮牆如山,殿宇如林,飛簷翹角隱沒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唯有簷角下懸掛的銅鈴,在偶爾掠過的夜風中,發出一兩聲若有似無的輕響,如同巨獸夢境中無意識的囈語。
乾清宮東暖閣,是這頭巨獸唯一還睜著的眼睛。
一豆燭火,靜靜地燃燒在巨大的龍紋燭台上,光暈溫暖而昏黃,卻隻能照亮書案周圍數尺見方的空間。
光亮之外,是更濃稠的黑暗。
巨大的蟠龍金柱,在這片微光中投射出猙獰扭曲的影子,張牙舞爪地攀附在牆壁與地麵上,與角落裡那些無法被驅散的陰影糾纏融合,仿佛無數幽魂,正從帝國的每一個角落悄然彙聚於此,無聲地注視著禦座上的新主人。
朱由檢就坐在這片光與影的交界處,坐在這張足以讓天下人俯首的紫檀雕龍書案之後。
他的坐姿很放鬆,甚至可以說有些隨意,微微後仰,脊背並未完全貼緊那冰冷堅硬的龍椅靠背。
褪去了白日裡“崇禎皇帝”那層精心雕琢的外殼..那份恰到好處的威嚴,那份麵對群臣時的隱忍與銳利,那份需要時刻保持符合帝王身份的儀態,此刻的他,隻是朱由檢。
一個來自四百年後,靈魂被硬生生塞進這具年輕軀殼裡的異鄉人。
一個看過標準答案,卻發現考卷本身已經殘破不堪,甚至連考場都要隨時崩塌的..孤獨的答題者。
他沒有在批閱奏折。
那些堆積如山的奏章,是寫給“大明崇禎皇帝”這個符號看的。
裡麵充滿了繁文縟節的客套,言不由衷的頌揚,以及隱藏在“為國為民”、“祖宗之法”等華麗辭藻之下,需要他耗費無數心神去揣摩去破解的陷阱與機鋒。
那些是表演,是博弈,是戴著鐐銬的舞蹈!
而此刻他需要的是真實。
是冰冷、粗糙、不加任何修飾,甚至帶著鐵鏽與血腥味的真實。
朱由檢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剛剛接手了一家瀕臨破產的巨型跨國集團的CEO,在夜深人靜時關上門,摒退所有助理和秘書,親自審閱集團旗下三個核心部門——安保、研發和內審——提交的最原始最機密的運營報告。
他麵前整齊地擺放著三份薄薄的卷宗。
這三份卷宗,是他登基以來親手布下的三枚棋子,也是他試圖撬動這個積重難返、腐朽不堪的龐大帝國的三根杠杆。
朱由檢的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極為乾淨,這是一雙屬於養尊處優者的手,卻蘊含著一種與其外表不符沉穩的力量。
他沒有絲毫猶豫,首先拈起了第一份卷宗。
這份卷宗的封皮,是上好的黑色雲錦,以暗線織就著繁複的纏枝蓮紋,觸手冰涼滑膩,如同深夜裡毒蛇冰冷的皮膚,卷宗上沒有任何文字標識,隻在右下角用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墨色絲線,繡著一個微不可見猙獰的獸麵,那是東廠的徽記。
這是魏忠賢的《廠衛整肅紀要》。
朱由檢緩緩展開卷宗。
裡麵的字是用上好的徽墨,以一種極為工整的館閣體小楷寫就。
字跡一絲不苟,仿佛每一個筆畫都用尺子量過,這種行文風格一如魏忠賢本人,謙卑到了骨子裡,卻又在每一個頓筆每一個轉折之間,都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狠厲與決絕。
奏報裡沒有多餘的形容,隻有被精確量化的事實。
“奏稟萬歲爺:奉聖諭,老奴惶恐,會同西廠提督周全,徹查廠衛不法事。自上月至今,老奴以雷霆之勢,清肅內弊。東廠內部,查實與外廷諸臣、京中勳貴暗通聲氣、互為表裡者,計有管事檔頭七員,掌班、領班、司房等要職二十六員。此輩食君之祿,享君之恩,卻心懷二意,私結外援,視皇權如無物,實乃國之巨蠹,罪不容赦。為免動搖朝綱,引人非議,老奴已妥善處置,以儆效尤。”
朱由檢的目光,在“妥善”二字上停留了片刻,這兩個字被魏忠賢寫得比其他字墨色要略濃一分,仿佛有一種無形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