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壓迫感,不是來自皇權的壓迫,而是來自錢謙益本人的氣場,這個平日裡溫文爾雅、以詩詞文章著稱的東林文人,此刻卻爆發出了一種近乎可怕的能量。
“陛下有三大罪狀,臣不得不言!”
“三大罪狀”四個字,如同驚雷在大殿中炸響。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錢謙益沒有停下。
他知道,今日一旦開口就再沒有回頭路,更何況,他早就篤定皇帝不敢拿他,拿他們怎麼樣!
“第一罪:壞祖法!”
他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在大殿中回響。
“我太祖皇帝開國之初,立下祖製:內閣為天子近臣,票擬章奏,讚理機務。六部為朝廷重臣,各司其職,不得擅越。都察院為朝廷耳目,言官職在風憲,專司糾舉。此乃祖宗成法,傳承二百餘年,何等神聖!”
“然陛下竟設立什麼"欽命勘問所",繞過三法司,繞過都察院,直接查辦大案要案。此舉何異於廢除祖製?何異於自立新法?陛下以一己之私,壞祖宗成法,此第一罪也!”
錢謙益的這番話字字誅心。
他沒有直接攻擊朱由檢的人品或能力,而是從製度從祖製的角度入手,這是最高明的攻擊方式,在這個高度重視祖製,強調“祖宗之法不可變“的時代,任何對祖製的挑戰都是最嚴重的罪狀。
朱由檢依舊坐在龍椅上,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甚至還是在微笑,但他的手指卻在龍椅的扶手上輕輕地敲擊著。
一下,一下,又一下。
節奏很慢,很輕,幾乎聽不見。
但那些已經察覺到新君和過去每一個皇帝都不太一的大臣,都能感覺到那種敲擊聲中蘊含的某種危險的信號。
錢謙益繼續他的慷慨陳詞。
“第二罪:辱士人!”
“自古以來,士為四民之首,讀書人乃國之根本。士人清正,則朝廷清明;士人廉潔,則天下太平。然陛下近日所為,動輒懷疑朝臣,動輒興起大獄,動輒抄家滅族。此舉何異於將滿朝文武,視作盜賊?何異於將天下讀書人,當作罪犯?”
“更有甚者,陛下竟啟用一群平日裡被革職降級的小吏,組成什麼"欽命勘問所",讓他們反過來查辦朝廷大臣。此舉顛倒尊卑,混淆是非,何異於讓奴仆反噬主人?何異於讓小人壓製君子?”
“士人者,國之體麵也。陛下辱士人,即是辱國體;陛下疑士人,即是疑天下。此第二罪也!”
這第二罪,比第一罪更加陰毒。
錢謙益這是在挑撥皇帝與整個文官集團的關係,是在暗示朱由檢已經失去了士大夫階層的支持,已經成為了整個東林階層的敵人,在一個以文治國高度依賴文官集團的帝國裡,這種指控的殺傷力是巨大的。
朱由檢的手指敲擊龍椅扶手的頻率,稍微快了一些。
但他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淡然的笑容。
錢謙益深深看了朱由檢一眼,然後拋出了最後一擊。
“第三罪:亂經濟!”
“國家財政,關乎民生,關乎國本。自古明君,莫不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然陛下近日所為,竟要對晉商等富戶大肆抄家,又要對朝廷大臣嚴加查辦。一旦此例既開,天下富戶人人自危,商賈不敢經營,朝臣不敢任事。”
“陛下可知,晉商諸家不僅是民間富戶,更是朝廷財賦的重要來源?一旦抄家,不僅是毀掉幾個商人,更是在斷朝廷的財路,斷國家的根本!”
“況且,朝廷大臣若人人自危,誰還敢為陛下分憂?誰還敢為朝廷辦事?如此下去,朝政必亂,國事必糜。此第三罪也!”
錢謙益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
他將笏板高高舉起,聲音變得更加高亢,更加激昂:
“陛下!此三罪若不悔改,不僅有負祖宗在天之靈,有負天下萬民之托,更有負陛下自己的帝王之德!臣等忠心赤膽,不忍坐視陛下一錯再錯,故而冒死進諫!望陛下三思!望陛下悔悟!”
說完這番話,錢謙益緩緩跪下,將笏板高舉過頭頂。
在他身後,東林黨的核心人物們,也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倪元璐、張國維、曹於汴、畢自嚴……一個個響當當的名字,一個個朝廷重臣,此刻都匍匐在地,舉著笏板,做出了同樣的姿勢。
“臣等懇請陛下,悔過自新,改弦更張!”
“臣等懇請陛下,罷除欽命勘問所,釋放無辜朝臣!”
“臣等懇請陛下,念在祖宗成法,勿再胡作非為!”
一聲聲的懇請一聲聲的呐喊在大殿中回蕩,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