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塊巨大的琥珀將整個皇極殿連同其中的所有人,都封印在了這一個瞬間。
空氣變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
陸壽祺的顫抖啜泣聲,在這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一個讀書人,一個曾經意氣風發的監察禦史,此刻卻像一個走投無路的野獸,蜷縮在冰冷的漢白玉地麵上,官帽歪斜發髻散亂,顯得如此可笑。
但沒有人看他。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錢謙益。
這位東林黨的精神領袖之一,此刻正跪在大殿的中央,像一尊石雕般一動不動。
他的背脊依舊挺直,頭顱微微低垂,手中的笏板緊緊握著,指節已經泛白。
從外表看,他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徹底擊垮了,但仔細觀察的人會發現,他的眼睛裡正有什麼東西在快速地閃爍運轉。
朱由檢回到龍椅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的表情很溫和,就像一個慈祥的長者正在耐心地等待著什麼。
那雙眼睛透露出一種深深的期待,一種獵人看到獵物即將落入陷阱時的興奮和快意。
朱由檢在等待錢謙益的反應。
終於.....
一聲輕微的歎息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那歎息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錢謙益緩緩抬起了頭,他的臉色依舊鐵青,但眼神卻重新變得銳利起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從地上站起。
錢謙益整了整衣衫,重新握好笏板,麵向禦座。
“陛下。”
錢謙益開口了,聲音依舊低沉。
“陸壽祺貪贓枉法,實乃士林之恥,國朝之蠹!”
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毫不拖泥帶水。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狠狠地釘在了陸壽祺的棺材板上!
他沒有為自己的門生辯護,沒有說什麼“情有可原”、“查無實據”之類的話,而是徹底地將其定性為“士林之恥”、“國朝之蠹”。
這種果決,這種冷酷,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側目。
“其罪當誅!”
擲地有聲!
錢謙益親手為自己的門生,判下了死刑。
“臣為識人不明,亦有失察之責,願領其罰!”
說到這裡,他再次躬身。
大殿中,響起了一陣細微的議論聲。
“然而,陛下。”
錢謙益的聲音忽然變得高亢起來,重新拾起了剛才那種慷慨激昂的調子。
“一個陸壽祺的墮落,恰恰證明了都察院風憲之重要!”
這一句話,瞬間改變了整個戰場的態勢。
錢謙益用一種近乎詭異的邏輯,將剛才的敗局轉化為了對自己有利的論據。
“試想,若非都察院有監察之責,若非朝廷有三法司製衡,此等貪官汙吏,豈不是要橫行天下?正是因為有了祖宗留下的這套製度,陸壽祺之流才不敢過分放肆,才會在貪腐之時戰戰兢兢,才會留下如此明顯的把柄!”
他說得理直氣壯,仿佛陸壽祺的敗露,不是皇帝手段高明,而是祖宗製度的勝利。
“反觀陛下新設的欽命勘問所,雖能查出陸壽祺一案,但試問,若人人皆由陛下之"欽命勘問所"來查,此乃以一人之好惡,代天下之公器!”
錢謙益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激昂,越來越有感召力。
“陛下聖明,自然能夠明察秋毫,但陛下之後呢?萬世之後呢?若後世君主昏庸,豈不是可以憑借這個先例,任意設立私人機構,繞過朝廷正常的監察體係,為所欲為?”
“長此以往,法度何存?國本何在?”
這句話問得鏗鏘有力,問得擲地有聲。
錢謙益成功地將話題,再次從“東林黨有貪官”這個對己方不利的問題,轉移到了“皇帝破壞製度”這個具有道德製高點的問題上。
在這個高度上,他重新占據了主動權。
因為在這個時代,“祖宗之法不可變”是一個幾乎無法撼動的政治正確。
任何對祖製的挑戰,都可能被視為大逆不道,而錢謙益正是抓住了這一點,重新組織起了自己的攻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