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行一樁接著一樁。
名字一個接著一個。
王紀那毫無起伏的語調,像把生了鏽的銼刀在大殿中每一個人的重要部位上來回刮擦。
他念出的每一個名字,都像是一顆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但激起的卻不是漣漪,而是來自十八層地獄深處的尖嘯。
每一個名字背後,都牽扯著一連串模糊而又清晰的影子。
有邊關的將領,有地方的知府,有六部的郎中,甚至……還有一些他沒有點明,但其輪廓已然在眾人心中浮現,讓人心驚肉跳的大人物。
那座墨山不僅僅是晉商的罪證,它是一麵鏡子,一麵能照出滿朝文武內心鬼魅的照妖鏡。
隨著王紀的敘述,跪在地上的大臣們,終於無法再維持那份靜謐的體麵。
騷動,如同水下的暗流開始湧動。
一些與晉商素有往來收過“炭敬”“冰敬”的官員,臉色已然鐵青。
他們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搖晃,仿佛隨時都會從這窒息的空氣中昏厥過去。
汗水浸透了他們的朝服,在背後洇出大片深色的痕跡,像是某種不祥的胎記。
另一些人則拚命地將頭埋得更低,眼神慌亂地在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麵上遊移,不敢與任何人對視。
他們生怕自己的任何一個眼神,都會被高踞禦座之上的那位帝王解讀為心虛,從而引來滅頂之災。
他們此刻無比痛恨這皇極殿為何如此空曠,讓他們無處躲藏。
然而,更多的目光彙聚成了一道道淬了毒的利箭,死死地釘在錢謙益的背上。
那目光中沒有了往日的敬畏與追隨,隻剩下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怨毒。
就是他!
如果不是他,錢謙益!
如果不是這個自以為是的東林領袖非要在此刻跳出來去觸怒天子,事情何至於此?!
皇帝或許會查,會辦,但絕不會用這種掀桌子的方式!
絕不會把所有人的臉皮連同裡子,都一同撕下來扔在這皇極殿上!
原本這隻是一場皇帝與晉商之間的博弈,他們這些局外人尚有轉圜的餘地。
可現在,錢謙益親手逼著皇帝點燃了這把火,而這把火眼看就要燒儘不少人人的烏紗!
是他親手把所有人都拖下了水!
終於,在近乎永恒的煎熬之後,王紀停了下來。
他將手中的最後一本卷宗輕輕地放回了那座墨山的頂端,退後一步,向朱由檢躬身行禮。
“陛下,罪證陳列完畢。”
整個大殿再次陷入了死村般的沉靜。
但這一次的沉默與之前完全不同。
如果說之前的寂靜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那麼現在的寂靜就是風暴過後的一片狼藉!
所有人都被那座墨山的重量壓得喘不過氣來。
“錢愛卿,現在你還覺得朕是在破壞祖宗之法嗎?”
錢謙益的身體如同被雷電擊中,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用儘全身的力氣緩緩抬起頭,那張曾經意氣風發足以讓江南名妓為之傾倒的儒雅麵容,此刻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
他想說些什麼。
想為自己辯解,想說自己是為了法統,為了社稷,想做屬於一個讀書人的掙紮。
但當他看到朱由檢那雙眼睛的時候,他所有的話都被一股冰冷的洪流堵回了喉嚨深處。
在這一刻,錢謙益大徹大悟!
從一開始皇帝就沒準備和他們辯論。
皇帝就沒準備和他們講道理。
他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在為今天,為此刻做鋪墊!
他先是示弱,用晉商案這根引線,引誘他們這些自以為是的衛道者跳出來,將所有的底牌都打出來。
然後用這座如山的鐵證,將他們所有人徹底釘死在這根名為“通敵賣國”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精心策劃不留任何餘地的政治謀殺!
而他們就是那群被玩弄於股掌之間自以為聰明,可憐而又愚蠢的獵物!
“噗通”一聲。
錢謙益終於支撐不住,整個人徹底癱軟在地,如同一個被抽去了所有骨頭和靈魂的木偶,他的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出了沉悶的響聲但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朱由檢的目光如同巡視自己領地的虎王,緩緩掃過每一個人的臉。
那些被他目光掃到的人,無不低下頭,身體劇烈地顫抖。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