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六月,竇憲、耿秉從朔方雞鹿塞出兵,南單於從滿夷穀出兵,度遼將軍鄧鴻從稒陽塞出兵,他們都在涿邪山會合。竇憲分派副校尉閻盤、司馬耿夔、耿譚率領南匈奴精銳騎兵一萬多人,與北單於在稽洛山交戰,把北單於打得大敗,單於逃跑。漢軍追擊北匈奴各部落,一直追到私渠北鞮海,斬殺有名的王爺以下共一萬三千人,俘獲很多人口,繳獲各種牲畜一百多萬頭,各小王率領部眾前來投降的,前後有八十一部共二十多萬人。竇憲、耿秉出兵塞外三千多裡,登上燕然山,命令中護軍班固刻石記功,記載漢朝的聲威和德行後返回。竇憲派軍司馬吳汜、梁諷帶著金銀布帛去送給北單於,當時匈奴內部正亂,吳汜、梁諷在西海上追上單於,宣揚漢朝的威望信譽,按照詔書的旨意進行賞賜,單於叩頭拜謝接受。梁諷趁機勸說單於效法呼韓邪單於的舊事,歸降漢朝,單於很高興,就帶著部眾和梁諷一起往回走;走到私渠海時,聽說漢軍已經進入邊塞,單於就派他的弟弟右溫禺鞮王帶著貢品入朝侍奉,跟隨梁諷到朝廷。竇憲因為單於沒有親自前來,上奏把單於的弟弟送了回去。
秋天,七月乙未日,會稽山發生山崩。
九月庚申日,朝廷任命竇憲為大將軍,中郎將劉尚為車騎將軍,封竇憲為武陽侯,食邑二萬戶;竇憲堅決推辭封爵,朝廷下詔同意了。過去,大將軍的地位在三公之下,到這時,朝廷下詔讓竇憲的地位在太傅之下、三公之上;大將軍府的長史、司馬俸祿為中二千石。封耿秉為美陽侯。竇氏兄弟驕橫放縱,其中執金吾竇景尤為嚴重,他的奴仆、門客和騎兵強行搶奪彆人的財物,劫走罪犯,霸占奸汙婦女。商人們嚇得像躲避仇敵一樣,不敢做生意。竇景還擅自征調邊疆各郡有才能、有勇力的突擊騎兵,有關部門沒人敢上奏舉報。袁安彈劾竇景“擅自征發邊疆軍隊,驚擾迷惑官吏百姓;二千石官員不等待朝廷的符信,就立刻聽從竇景的檄文調兵,應當公開處死。”袁安又上奏“司隸校尉和河南尹攀附皇親國戚,不舉報彈劾,請求免去他們的官職,查辦罪行。”這些奏疏都被擱置,沒有回複。隻有駙馬都尉竇瑰,喜歡儒家經典,生活節儉,注重自我修養。
尚書何敞呈上密封的奏疏說:“從前鄭武薑寵愛共叔段,衛莊公寵愛州籲,隻知道寵愛卻不加以教導,最終導致他們走向凶惡乖戾。由此看來,像這樣疼愛孩子,就好比在孩子饑餓時喂給他毒藥,恰恰是害了他們。我看到大將軍竇憲,剛開始遭遇國喪,公卿們接連上奏,想讓他主持國家大事。竇憲堅持謙遜退讓,堅決推辭高位,言辭懇切,情真意切,天下人聽說後,沒有不高興的。如今沒過多久,服喪大禮還沒結束,卻突然中途改變,竇氏兄弟把持朝政,竇憲掌握著軍隊大權,竇篤、竇景總管宮廷禁衛大權,他們虐待百姓,奢侈無度,超越本分,誅殺無罪之人,肆意妄為,隻求自己快意。如今人們議論紛紛,都說共叔段、州籲又在漢朝出現了。我看公卿們都持觀望態度,不肯直言,是覺得如果竇憲等人有不懈怠的誌向,那他們就可以像尹吉甫褒揚申伯那樣得到功勞;要是竇憲等人犯下罪行,他們就像陳平、周勃順從呂後那樣,保住自己的權力,始終不把竇憲等人的吉凶當作憂慮!我何敞真心希望想出兩全其美的計策,斷絕災禍的根源,堵塞禍端的萌芽,對上不想讓皇太後損害像文母那樣的美名、陛下遭受像鄭莊公‘不到黃泉不再相見’那樣的譏諷,對下讓竇憲等人能長久保住福分。駙馬都尉竇瑰,多次請求退身,希望抑製家族權力,可以讓他參與謀劃,聽從他的意見,這實在是宗廟的大計,也是竇氏家族的福氣!”當時濟南王劉康地位尊貴,非常驕橫,竇憲就奏請讓何敞出任濟南太傅。劉康有過失,何敞就直言勸諫,劉康雖然不聽從,但一向敬重何敞,和他沒有矛盾。
冬天,十月庚子日,阜陵質王劉延去世。
這一年,有九個郡國發生嚴重水災。
評論
永元元年夏到冬季的史事,將東漢中期“軍事勝利與政治腐敗並行”的矛盾展現得淋漓儘致,其中的權力運作與治理教訓引人深思。
燕然勒功的輝煌與隱憂:軍事勝利難掩政治動機
竇憲北伐匈奴的成果堪稱輝煌:稽洛山大破北單於,追擊至私渠北鞮海,斬獲萬餘級、受降二十餘萬人,登燕然山刻石紀功,幾乎重現了漢武帝時期的邊疆盛景。但這場勝利的底色始終曖昧——其起點是竇憲為脫罪而“自求擊匈奴”,本質是外戚借國家軍功鞏固私權。
班固刻石“紀漢威德”,卻無法掩蓋勝利背後的代價:魯恭、何敞等人預警的“民間之急”“調度不足”已成現實,軍事輝煌不過是用民脂民膏堆砌的政績。更值得警惕的是,北單於本已同意“修呼韓邪故事”如西漢時歸附),竇憲卻因“單於不自身到”而拒其侍弟,暴露出他更在意“耀武揚威”而非“長治久安”。這種“以私廢公”的勝利,雖暫時震懾邊疆,卻為後續匈奴反複埋下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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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氏驕縱的狂歡:權力失控後的全麵潰爛
竇憲被拜為大將軍,位次躍居三公之上,其兄弟隨即掀起“驕縱風暴”:竇景的奴客“強奪財貨、篡取罪人、妻略婦女”,竟使“商賈閉塞如避寇仇”;他還“擅發邊兵”,地方官“不待符信而輒承檄”,完全無視國法。這種囂張,源於權力失去製衡——太後的縱容讓竇氏集團堅信“刑不上大夫”,而袁安的彈劾“寢不報”,則宣告了官僚體係對權貴的徹底妥協。
竇瑰“好經書、節約自修”的個彆案例,更反襯出竇氏整體的墮落。當一個家族同時掌控“三軍之重”與“宮衛之權”,又不受任何約束時,其對國家的破壞力是毀滅性的:他們視百姓為魚肉,視國法為無物,將朝堂變成私人領地。何敞以“鄭武薑寵叔段、衛莊公寵州籲”為喻,直指“愛而不教”的危害,卻無力改變現狀,揭示了外戚專權最可怕的後果——整個統治集團的道德與製度底線被集體突破。
官僚集團的集體失語:“兩端”心態與體製困局
何敞尖銳指出公卿“懷持兩端”的心態:既想在竇憲“有匪懈之誌”時撈取功勞,又想在其“陷於罪辜”時效仿陳平、周勃“順呂後之權”。這種投機心理,讓官僚集團喪失了最後的抗爭勇氣。袁安、任隗的“固爭”已成孤例,多數人選擇沉默或迎合,加速了權力的異化。
這種“失語”並非單純的懦弱,而是專製體製下的生存邏輯:在“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規則下,堅守原則者如郅壽)遭迫害,妥協者得保全,最終形成“劣幣驅逐良幣”的惡性循環。何敞本人被外放濟南太傅,也印證了“言者有罪”的現實——當批評者被邊緣化,體製內部的糾錯機製便徹底失效。
天災與人禍的交織:“會稽山崩”的象征意義
七月“會稽山崩”、年末“郡國九大水”,在古代被視為“天譴”,實則可能是長期“興動大役”“勞民傷財”引發的生態與社會危機。這些災害與竇氏的驕奢形成強烈對比:當權貴沉迷於“崇飾玩好”,百姓卻在水患與苛政中掙紮,“天人感應”的警示背後,是“官逼民反”的現實風險。
魯恭“愛民者有天報”的諫言,在此得到反證:當朝廷“虐用百姓”,天災便成了人禍的鏡像。這種“天災人禍”的互動,揭示了一個樸素真理——政權的合法性最終源於民心,而非軍事勝利或權貴威權。永元元年的輝煌與潰爛,實則是東漢王朝由盛轉衰的加速鍵。
總體而言,永元元年的曆史充滿諷刺:軍事上的巔峰成就,掩蓋不了政治上的深度腐敗;表麵的“漢威遠播”,實則是統治集團自我毀滅的開始。竇憲的“燕然勒功”與竇景的“強奪民財”,不過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麵——當權力失去約束,輝煌與罪惡總會如影隨形。這段曆史留給後世的警示,遠比那塊紀功石刻更為深刻:能摧毀一個王朝的,從來不是外敵,而是內部失控的權力與腐爛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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