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漢蹲在自家門檻上,手裡死死捏著那幾張嶄新的龍元紙鈔。
他把票子湊到鼻子底下,一股子新鮮的油墨味兒直往裡鑽。
他又把票子舉起來,對著日頭來來回回地瞅,仿佛想從上麵瞅出個花來。
今兒個上午,村口突然響起一陣清脆的鐵鈴鐺聲,一個穿綠衣裳的郵差騎著個倆輪子的鐵車,扯著嗓子喊,說有他一封從太平府來的信。
早些剛下了場暴雨,正扛著鋤頭蹲在田埂上的馬老漢聽到喊他時整個人都懵了。
他活了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收到什麼“信”。
那郵差麻利地對了名字,從一個皮包裡掏出個信封塞到他手裡,車鈴鐺叮鈴一響,人“嗖”地一下就沒影了,剩馬老漢一個人,捏著那個輕飄飄的信封,在原地杵了半天。
一塊六毛錢。
這是刨掉兒子自個兒花銷,一個月掙回來的。
馬老漢活了五十多年,刨了一輩子地,除了上個月六子走時拿回來的安家費,就沒見過這麼多現錢。、
往年收成再好,交完皇糧國稅,剩下的穀子換成銅板,也就勉強夠一家人嚼用,手裡哪能有餘錢。
這才一個月,就……就這麼多?
“他爹,這……這是真的?”
馬六的娘從屋裡出來,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馬老漢手裡的錢票上,嗓子眼兒都在發顫。
馬老漢沒吭聲,隻是把錢票小心翼翼地折好,塞進最裡層的衣兜,還特意拍了拍。
“老婆子,去,把那半隻風乾雞拿出來,今晚燉了。”
“哎!”
馬六娘一聽,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欸了一聲,轉身就進了屋。
這新鮮事兒長了腿,沒到晚上,全村就都知道了。
上次沒跟著去報名的那些年輕人,一個個腸子都悔青了,好幾個人扭扭捏捏地湊到馬家院子門口,想找馬老漢套近乎,托他給馬六捎個話,問問廠裡啥時候還招人。
馬老漢含含糊糊地應著,心裡卻長長歎了口氣。
這世道,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另一頭,太平鋼鐵廠裡,馬六的日子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報了廠裡辦的夜校。
不收錢,教書的先生都是從南京城裡來的讀書人。
馬六從最簡單的“天地玄黃”學起,平生頭一回握住毛筆,在粗糙的草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字跟蚯蚓在地上亂爬似的,可他好歹是認得了。
當他頭一回能磕磕巴巴地獨自念懂布告欄上的招工新通知時,心裡頭那股子舒坦勁兒,比頭一個月領工錢那天還足。
這天,軋鋼車間出了大事。
“哐啷!”
一聲刺耳的金屬斷裂聲。
一台轉得飛快的傳動帶猛地繃斷,那磨盤粗的鐵家夥在半空中甩出一道黑影,狠狠抽在旁邊一個工友身上。
那工友連哼都沒哼一聲,整個人像是破麻袋一樣被抽飛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人當場就沒氣了。
機器的轟鳴停了,大夥兒眼睜睜瞅著那灘模糊的血肉被蓋上白布抬走,一個個臉色煞白,死死地站著,半天沒人敢出聲。
死的念頭,頭一回離他們這麼近,這麼真實。
工頭李四把所有人喊到一塊兒,臉黑得能擰出墨汁。
“都瞅見了?這就是他娘的不按規矩來的下場!”
他指著地上的血跡,破口大罵。
“那個王三!老子跟他念叨了八百遍,機器響動不對就得上報!他非要逞能耐,覺著自己是神仙,能自個兒修!”
“都給老子記死了!命是自個兒的!錢沒了能再掙,命沒了,那就他娘的啥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