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拉爾山以東,無儘的泰加林。
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樹葉和動物屍體腐爛發酵的酸臭。
腳下是爛泥,眼前是爛泥,目之所及,全是能把人的脛骨連著靴子一起吞下去的爛泥。
中尉基裡爾把半截身子探出馬背,看著前麵那門死活拽不出來的十二磅炮。
炮輪已經陷進去了大半,黑色的淤泥沒過了輪軸,十幾個士兵光著膀子,滿身都是泥點子。他們把粗糙的纜繩勒進肩膀的肉裡,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墳起。
“一!二!嘿!”
“嘿!!”
號子聲沙啞得像是破風箱,可那幾千斤重的大家夥,就是紋絲不動!
“——唏律律!”
一匹拉炮的挽馬發出一聲淒厲的悲鳴,前蹄在泥潭裡徒勞地刨抓著。
最終,它力竭了。
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黑色的爛泥濺了周圍人滿頭滿臉。
“廢物!都是一群廢物!”
戈洛文將軍騎在一匹神駿的黑色頓河馬上,高高在上。他揮舞著手裡的馬鞭,臉上的橫肉因為憤怒而劇烈抖動著。
鞭子“啪”的一聲,撕裂空氣,狠狠抽在離他最近的一名士兵背上。
一道血印瞬間綻開。
那士兵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身體劇烈地晃了晃,膝蓋一軟差點跪下。可他依舊死死抓著手裡的繩索,不敢鬆手。
三個月多了。
從莫斯科出發時,他們是沙皇陛下最引以為傲的遠征軍。五萬名精銳,旌旗招展,鎧甲鋥亮,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建功立業的渴望。
他們要去東方,去把那些敢於挑釁偉大俄羅斯帝國的黃皮猴子,碾成肉泥。
可現在呢?
基裡爾低頭看了看自己。
華麗的軍官製服早就看不出原樣,靴子上糊著一層又一層的爛泥,乾了又濕,濕了又乾。
他抬起頭,放眼望去。
行軍隊列被林子遮掩了大半,但肉眼可見的部分又哪有半點帝國精銳的樣子。
說是一群乞丐也一點不為過。
永無止境的沼澤,走不完的爛泥路。拉車的馬匹倒斃了一半,沉重的火炮、堆積如山的補給,丟了十之二三。
更要命的,是那些看不見的敵人。
無處不在的蚊蟲,還有腐爛的積水帶來的瘟疫。
每天早上,當軍號吹響時,總有一些帳篷裡毫無動靜。
掀開簾子,裡麵的人身體已經涼了,臉上還保持著睡夢中的姿態。
他們的屍體被同伴草草拖出來,丟進路邊的水窪裡。用不了半天,就會被黑色的爛泥和盤旋的烏鴉分食乾淨,連塊骨頭都剩不下。
“將軍!”
一名傳令兵策馬從隊伍後方衝來,馬蹄帶起的泥點甩得老高。
“後麵的輜重隊,又有三輛大車陷進去了!糧食……糧食全都泡了水!”
戈洛文將軍的臉色,瞬間黑得像鍋底。
他猛地一拽馬頭,朝隊伍後方衝去,嘴裡的咒罵聲在陰沉的林子上空飄蕩,刺耳難聽。
基裡爾看著將軍遠去的背影,心裡一陣發冷。
糧食又出事了。
他們出發時,可是攜帶了足夠大軍消耗近一年的口糧。
可因為那該死的雨水和幾乎永無止境的沼澤,大半的糧食都受潮發黴,根本沒法入口。
現在,又泡了三車。這意味著,今天每個人的口糧,又要再次減配!
隊伍裡,死氣沉沉。
沒人說話,隻有沉重的喘息,和腳掌踩進泥裡又拔出來的“噗嗤”聲,連成一片,攪得人心煩意亂。
克裡姆林宮的送行仿佛就在昨天。
彼得一世拍著戈洛文將軍的肩膀,意氣風發。
“將軍,我要你用明國皇帝的頭顱,來洗刷王國的恥辱!”
“烏拉!”
五萬人的齊聲高呼,曾讓他熱血沸騰,讓他堅信自己即將踏上一條名垂青史的征途。
可現在,那震天的呼喊聲聽起來,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記憶。
洗刷王國的恥辱?
基裡爾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們現在這副鬼樣子,才是王國最大的恥辱。
“中尉,中尉……”
一個虛弱的聲音,把基裡爾從恍惚中拉了回來。
是他的勤務兵,一個叫帕沙的年輕小夥子,臉上沒什麼血色,嘴唇乾裂。
“我的腿……好像斷了。”
基裡爾低頭看去,心臟猛地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