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申酉之交的怪症患者
暮春的申城,細雨如煙。岐仁堂的銅鈴隨著玻璃門輕晃發出清脆聲響,一位身著藏青西裝的中年男子扶著門框進來,眉頭緊蹙如擰著一團墨雲。
"岐大夫,您快瞧瞧我這毛病..."他剛開口,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右手不自覺地往肩頸處攀爬,像是要抓撓什麼看不見的火焰。
正在研墨的小徒弟阿元趕忙扶他坐下。男子解開襯衫領口,露出泛紅的脖頸:"每天酉時一到,左腳底板就有股火,沿著腿肚子往上竄,直抵喉嚨口。就像有個炭盆扣在胸口,非得把肩膀聳個七八回,那火才稍微退些。"
岐大夫放下狼毫,目光如炬地打量著患者:四十餘歲,體態偏瘦,兩顴隱隱有浮紅,指甲甲床泛青。診脈時,指尖觸到寸關脈弦細,兩尺脈虛軟如絮,重按無根。
"先生從事何業?"岐大夫一邊用棉球擦拭銀針,一邊問道。
"在下姓文,在金融街做些文書工作,每日需久坐案頭。"文先生苦笑道,"原以為是上火,吃了幾副清熱藥,反倒夜裡盜汗更甚。前日聽人說補中益氣湯好,誰知喝了三劑,那火竄得更凶了。"
岐大夫聞言,輕輕搖頭:"《脾胃論》言"脾氣下陷,才需升舉"。先生這症候,怕是要從腎經論治。"
二、水火既濟的玄機
阿元端來青瓷茶盞,岐大夫用銀針撥弄著案頭的艾絨:"《黃帝內經》雲"腎者,作強之官,伎巧出焉"。腎主水,藏真陰而寓元陽,若真陰不足,水不製火,便如釜底無薪卻強燒乾柴,火必上炎。"
文先生聽得入神,岐大夫繼續道:"您久坐傷腎,又誤用升提之劑,好比在漏船上鑿洞。《難經》說"腎間動氣,人之生命也",今腎氣不納,孤陽浮越,才會有火逆之象。就像那燈籠,燭油將儘時,火苗反而會竄得老高。"
"那為何是左腳先發火?"文先生疑惑。
"足少陰腎經起於足小趾下,斜走足心湧泉穴。"岐大夫指著穴位圖解釋,"您湧泉穴有火衝逆,正是腎水虧於下,心火亢於上,《金匱要略》謂之"水火相射"。若用清熱之法,如同揚湯止沸;妄用升提,則如火上澆油。"
阿元在旁聽得頻頻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師父,上次張娘子的虛熱症,您用的是六味地黃湯加減?"
"不錯。"岐大夫讚許地看了徒弟一眼,"但文先生此症,比普通腎陰虛更甚。《溫熱條辨》言"真陰虧損,陽火獨亢",需壯水之主以製陽光,更要引火歸元。"
三、子夜煎藥的講究
窗外雨聲漸密,岐大夫鋪開宣紙,筆走龍蛇:"熟地四錢,取其"填骨髓,長肌肉"之效,《本草綱目》稱其"大補血虛不足";山萸肉二錢,酸收之性可澀精固脫,《神農本草經》言其"逐寒濕痹";丹皮二錢,清相火而製虛熱,此乃三補三瀉之法。"
文先生湊上前,見方中還有麥冬、五味子,不由問道:"這兩味藥,可是生脈散的意思?"
"先生好悟性!"岐大夫笑著點頭,"《內經》雲"肺主氣,腎納氣",麥冬潤肺,五味斂腎,二藥合用,如江河築壩,可使上越之氣下歸腎宅。"
說到此處,岐大夫特意加重語氣:"黃柏七分,牛膝一錢,此乃點睛之筆。黃柏苦寒,入腎經而瀉相火,《醫學啟源》稱其"治腎水膀胱不足";牛膝引藥下行,《本草經疏》言其"走而能補,性善下行",猶如架橋鋪路,引導虛火歸位。"
"為何還要加童便?"阿元捧著藥罐問。
"好個問得巧!"岐大夫撚須笑道,"《溫熱論》中"涼血散血"之法,童便味鹹性寒,能引虛火從膀胱而出,又可防諸藥過於滋膩。此乃"以陰製陽,以降為升"之妙。"
待藥抓好,岐大夫特意叮囑:"明日卯時煎藥,用井華水先煎熟地三沸,後下諸藥,煎至小半碗,候溫加童便衝服。酉時初服頭煎,亥時服二煎,切記不可見鐵器。"
四、四診合參的轉機
三日後,文先生踏著急雨而來,進門時便展顏笑道:"岐大夫神術!頭劑藥下去,當晚湧泉穴便沒那麼灼痛了,昨夜竟一覺睡到天亮。"
岐大夫再診其脈,兩尺稍顯有力,寸關弦象漸緩。遂將熟地增至五錢,黃柏減為五分,加龜板三錢:"《本草綱目》載龜板"補心腎,益大腸",今真陰漸複,當增填精之力,減瀉火之品,以防過用寒涼傷脾。"
又過四日,文先生來時已換了一身青衫,步伐輕快:"足下清涼,咽喉如含冰雪,竟連多年的失眠也大有好轉。"
岐大夫撫掌笑道:"《靈樞》雲"腎藏精,精舍誌",腎精充則誌意安。如今水火既濟,自然寤寐如常。"說著又開了十劑丸藥:"熟地、山萸肉、龜板各二兩,麥冬、五味、牛膝各一兩,煉蜜為丸,早晚鹽湯送服。此丸可緩圖固本,切記戒久坐、遠思慮。"
文先生接過藥方,忽然深深一揖:"晚生曾讀《脾胃論》而不知變通,險些誤了病機。今日得聞先生教誨,方知中醫辨證如探囊取物,全在四診合參、隨證治之。"
岐大夫扶起他,望向窗外漸止的春雨:"醫道如天道,貴在燮理陰陽。《傷寒論》有桂枝加龍骨牡蠣湯調和營衛,《金匱》有腎氣丸交通水火,皆不離一個"和"字。先生此症,不過是坎離失濟,今以藥石為舟楫,助其複歸正道罷了。"
阿元在旁收拾藥渣,忽然指著黃柏問道:"師父,為何初診用七分,複診減為五分?"
"汝看這黃柏,色黃入脾,味苦入心。"岐大夫拈起一片藥材,"初用七分,是借其苦降之力折火勢;今虛火已退七八,若再用苦寒,必傷中焦氣化。《內經》"大毒治病,十去其六"之訓,不可忘也。"
暮色漸合時,岐仁堂的燈次第亮起。文先生揣著藥丸踏入春雨中,隻覺足下生涼,心中澄明,仿佛多年淤積的濁氣都隨那幾劑藥湯排出體外。他忽然明白,這醫者手中的一方草藥,原是暗合天地之道的玄機,正如岐大夫所言——治病救人,不過是讓人身小乾坤,複歸天地大乾坤的秩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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