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暮春急診:六旬老嫗偏癱失語
立夏後的申城,梧桐葉新綠浸著潮氣。岐仁堂的雕花木門半掩著,藥香混著雨後泥土味飄到巷口。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午後的寧靜,張阿姨的女兒林曉雯幾乎是架著母親衝進了診室。
“岐大夫,您快看看我媽!”林曉雯的聲音帶著哭腔,“今早起來左半邊身子就動不了了,話也說不明白,嘴裡直淌口水!”
診床上的張阿姨約莫六十歲,頭發花白,左眼閉合不嚴,左嘴角歪斜著,涎水順著下頜滴在衣襟上。她喉嚨裡呼嚕作響,像是堵著濃痰,右手卻無意識地抓著床單,眼神裡滿是焦急與恐懼。岐大夫戴著細邊老花鏡,指尖搭在張阿姨腕脈上,眉頭微蹙:“脈滑數,舌苔厚膩如積粉,左關脈尤其弦緊。”
他起身繞到床側,用棉簽輕觸張阿姨左側臉頰,肌肉隻是輕微抽搐。“阿姨,試著抬抬左手,”岐大夫的聲音溫和,“慢慢來,彆著急。”張阿姨喉嚨裡“嗬嗬”兩聲,左胳膊勉強抬起寸許,又無力地垂下。
“曉雯,你母親這是中了‘風邪’,”岐大夫取過診箋,毛筆在硯台裡蘸勻墨汁,“《黃帝內經》雲‘風者,百病之長也’,又說‘諸風掉眩,皆屬於肝’。但看這舌苔脈象,內有伏痰才是根本。”
林曉雯急道:“風邪?是不是著了涼?我媽昨晚空調開得低……”
“此風非彼風,”岐大夫擱下毛筆,“《金匱要略》講‘邪在於絡,肌膚不仁;邪在於經,即重不勝’。你母親年逾六旬,肝腎漸虧,正如《脾胃論》所言‘年高之人,脾胃虛弱,運化失司’,飲食不節生痰,痰濁隨肝風上擾,阻滯經絡,才致半身不遂、舌強語謇。這就好比河道淤塞,先有淤泥痰濁),後遇山洪肝風),才徹底堵了去路。”
他指著張阿姨舌苔上厚厚的白膩苔:“你看這痰濁,已如濕泥裹著敗葉,若隻想著通經活血,好比拿鐵鍬硬鏟淤泥,反會越攪越渾。當務之急,是先化散痰結,再清淤通絡。”
第二章岐黃辨證:痰瘀阻絡治痰為先
“可西醫說這是……”林曉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想起岐大夫看病從不用“血栓”“腦梗死”之類的詞,“他們說要趕緊活血,不然怕耽誤了……”
岐大夫捋了捋胡須,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線裝書,封麵寫著《丹溪心法》:“元代朱丹溪先生治中風,首重‘治痰為先,次養血行血’。《石室秘錄》亦言‘痰不去則血不活,血不活則痰難化’。你母親脈滑、苔膩、喉中痰鳴,正是‘風痰阻絡’的實證。若一味用桃仁、紅花活血,好比給堵塞的管道硬灌水,痰濁不化,血行反受阻礙,甚者痰隨血逆,更添危象。”
他鋪開診箋,提筆寫下藥方:“先擬‘祛風滌痰湯’開路。防風、荊芥辛散祛風,如撥開迷霧;羌活通利關節,引藥入經;南星、茯苓、厚樸化痰濕,破堅結,尤如用犁耙化開淤泥;乳香、沒藥活血止痛,卻佐以桔梗載藥上行,木通導濁下行,使痰濁有出路。”
“這藥得用溫酒調服,”岐大夫叮囑道,“酒性走竄,能引藥入絡,好比派信使打開閉塞的通道。但記住,頭煎藥渣彆扔,toorro……”他頓了頓,改用白話,“明天早上用煎藥的渣子再煮一遍,加半碗淡鹽湯,兌些青菜汁喝。”
林曉雯看著藥方,疑惑道:“鹽湯配菜汁?這能治病嗎?”
“這是‘探吐法’,”岐大夫解釋道,“《傷寒論》有‘病如桂枝證,頭不痛,項不強,寸脈微浮,胸中痞硬,氣上衝咽喉,不得息者,此為有痰,當吐之’。你母親喉中痰鳴如拽鋸,胸膈必有頑痰膠結,用淡鹽湯湧吐,好比打開下水道的井蓋,讓鬱結的痰濁從上而出。青菜汁性涼,既能防鹽湯辛燥,又能清利胃腸,一舉兩得。”
見林曉雯麵露難色,岐大夫溫言道:“吐法看似峻猛,實則‘其高者,因而越之’,是《黃帝內經》定下的治法。放心,我會拿捏分寸,先輕吐三日,觀其變化。”
第三章湧吐玄機:五日滌痰如抽絲
頭三日,張阿姨喝了溫酒調的藥粉,左肢麻木稍有緩解,但喉間痰聲依舊。到了第四天清晨,按岐大夫的囑咐,她喝下淡鹽湯兌的青菜汁,不出片刻便反胃嘔吐,先是清水,繼而吐出幾口黃白相間的黏痰,腥味刺鼻。林曉雯捂著鼻子幫母親擦嘴,心裡直打鼓:“媽吐成這樣,會不會傷了胃氣?”
正說著,岐大夫推門進來,見狀反而點頭:“好,痰色黃稠,說明鬱而化熱,吐出來就好。《醫學心悟》說‘吐中自有發散之意’,這痰濁從口而出,比從下而瀉更直接。”他伸手摸了摸張阿姨的額頭,“無發熱,脈象雖滑但不躁動,可繼續用吐法。”
第五天,吐出來的痰量少了些,但質地更黏,像藕粉糊。岐大夫診脈後,將藥方改為白術、茯苓、陳皮、菖蒲為主:“脾為生痰之源,no……此刻痰濁已去其半,當轉而健脾化痰,好比加固河堤,使淤泥不再堆積。菖蒲能開心竅,解舌強,讓她慢慢恢複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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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三日,張阿姨吐法暫停,言語稍能發出單字,左手能抬至胸口。但第七天夜裡,她突然咳嗽加劇,痰湧不出,臉色憋得通紅。林曉雯慌忙打電話給岐大夫,隻見他不慌不忙拎著藥箱趕來,從包裡取出川芎、山梔子、豆豉、瓜蒂,又讓曉雯榨了綠豆粉汁:“此乃‘梔子豉湯合瓜蒂散’,《傷寒論》治‘胸中窒,心中結痛’的吐法。你母親痰濁雖去大半,但深層經絡仍有痰結,需用猛藥一探。”
這一次,張阿姨吐得更厲害,甚至吐出幾縷血絲。林曉雯嚇得臉色發白,岐大夫卻細看嘔吐物:“血絲是劇烈嘔吐導致的咽喉微傷,無妨。你看這痰中帶黑,正是經絡深處的陳年痰垢。”他隨即換了藥方:“四君子湯加當歸、黃芩、紅花,補氣健脾為君,稍佐活血藥為使,如同派工兵一邊加固堤壩,一邊清理河道殘淤。”
第四章脾旺濕化:十日調補見真機
服藥第十日,深夜裡林曉雯起夜,發現母親臥室燈亮著。推開門,隻見張阿姨正坐在床邊,左手扶著床頭櫃,竟慢慢站了起來!她見女兒進來,嘴角咧開,清晰地吐出兩個字:“水……渴……”
林曉雯驚得差點叫出聲,忙扶母親躺下,摸她額頭微汗,觸手溫暖。第二天一早,岐大夫來診,見張阿姨已能靠坐,左手靈活地接過水杯,不禁撫掌笑道:“妙哉!昨夜微汗,正是‘脾旺濕化’的佳兆。《脾胃論》言‘脾胃之氣既傷,而元氣亦不能充’,如今脾氣健運,氣血得以周流,痰濁自然無由再生。”
他指著藥方解釋:“前幾日用南星、厚樸是‘急則治標’,如今用蒼術、牛膝是‘緩則治本’。蒼術能祛肌腠間的濕濁,牛膝引氣血下行,正如《本草綱目》說‘牛膝能逐惡血,補肝腎,強筋骨’。再看這舌苔,已從厚膩轉為薄白,脈滑象漸退,弦象得緩。”
張阿姨在一旁插話說:“岐大夫,我這左胳膊現在能抬這麼高了!”她費力地將左臂舉過頭頂,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就是說話還有點費勁,舌頭根子還是硬。”
“不急,”岐大夫為她調整枕頭高度,“舌為心之苗,又屬脾經所係。你看這藥方裡的石菖蒲,《神農本草經》說它‘開心孔,補五臟,通九竅’,再配上茯苓健脾,黃芩清餘熱,不出半月,言語當能如常。”
第五章醫理哲思:痰瘀先後有真機
半月後,張阿姨已能拄著拐杖在小院裡散步,說話雖稍慢但吐字清晰。林曉雯特意提來一籃枇杷,笑著說:“岐大夫,我媽現在見了油膩就搖頭,說您交代的‘飲食清淡,少鹽少糖’比藥還管用!”
岐大夫正在整理藥櫃,聞言轉身道:“治病如治水,痰濁好比淤泥,瘀血好比沉沙。若河道淤塞,隻知用活血藥如紅花、桃仁)去衝,好比拿洪水硬衝泥沙,看似通了,實則淤泥被衝得更散,反而堵塞支渠。丹溪先生治中風‘治痰為先’,正是先化淤泥,再清沉沙,此乃‘治病求本’。”
他從書架上取下《黃帝內經·靈樞》,翻到“決氣第三十”:“你看,‘中焦受氣取汁,變化而赤,是謂血’,‘腠理發泄,汗出溱溱,是謂津’。血與津液本是同源,痰濁既是津液所化,瘀血亦由津停而成。故《金匱要略》治痰飲,常配活血藥;治瘀血,必兼化痰濕,此乃‘治痰瘀如治水火,需分先後而調陰陽’。”
林曉雯聽得入神,忽然想起什麼:“那現在好多人說‘活血化瘀’是治中風的妙法,難道不對嗎?”
“非也,”岐大夫搖搖頭,“《溫病條辨》說‘治濕不分表裡上下,非其治也’。若患者是‘血虛生風’,當以四物湯養血;若是‘陰虛風動’,需用三甲複脈湯滋陰;唯有像你母親這樣‘風痰阻絡’的實證,才需先祛痰。這就好比同樣是堵車,有的是因為交通事故瘀血),有的是因為暴雨積水痰濁),治法豈能一概而論?”
窗外,梧桐葉在夏日驕陽下沙沙作響。張阿姨扶著門框喊道:“曉雯,快給岐大夫沏壺新茶!我這胳膊能拎茶壺了!”那聲音清亮,哪還有半分半月前的謇澀?
岐仁堂裡,藥香與茶香氤氳交織。岐大夫望著院中步履漸穩的老人,喃喃道:“丹溪先生雲‘痰生百病食生災’,今以吐法為先,健脾為後,終得脾旺痰消,血活絡通。此非吾之術高,實乃遵循《內經》‘謹守病機,各司其屬’之訓也。”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診箋上尚未乾透的墨跡上,那是岐大夫剛為張阿姨開的調理方,首味藥正是健脾化痰的白術,宛如一曲治水的樂章,在都市的喧囂中奏響了岐黃之術的古老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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