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的黃梅天,雨下得黏黏糊糊,像扯不斷的棉線。青石板路被泡得發亮,倒映著岐仁堂門口那盞褪色的紅燈籠,燈籠穗子耷拉著,沾了層細密的水珠。
王嬸攥著塊藍布帕子,一路小跑衝進堂屋,帕子邊角早就被汗和雨打濕,捏在手裡潮乎乎的。她身後跟著個小夥子,身子佝僂著,一手扶著牆根,一手死死按在左肋下,每挪一步都要喘半天,喉間像堵著團濕棉花,發出"嘶嘶"的聲響。
"岐大夫!岐大夫在嗎?"王嬸的聲音帶著哭腔,撞在掛滿藥包的木架上,震得最底下那排陳皮抖落了點碎渣。
裡間的竹簾"嘩啦"一聲被掀開,岐大夫從藥櫃後探出頭來。他穿件月白色的對襟褂子,袖口挽到肘彎,露出半截清瘦的胳膊,手裡還捏著杆銅藥戥。"彆急,先坐下。"他聲音不高,卻像曬過太陽的棉絮,透著股安穩勁兒。
徒弟小林趕緊搬過兩張竹凳,凳麵還帶著剛擦過的潮氣。小夥子剛要坐下,又猛地直起腰,疼得齜牙咧嘴,"哎喲"一聲按住肚子——那肚子脹得像口倒扣的鐵鍋,緊繃的t恤被撐得發亮,底下青筋盤虯臥龍似的,從肚臍一直爬到心口窩。
"這是我兒子小柱,十九了。"王嬸拿手帕抹著眼淚,"前兒個還好好上工,昨兒個就成這樣了。肚子脹得跟要炸開似的,躺不下,一躺就喘不上氣,後晌就發燒,夜裡汗能把褥子溻透了......"
岐大夫放下藥戥,走到小柱跟前。他沒先搭脈,倒是屈起手指,輕輕敲了敲小柱的肚子。"咚咚"的聲響,像敲在空木桶上。小柱疼得直吸氣,額頭上滾下串汗珠,混著頭發上的雨水,順著下巴滴在褂子上,洇出個深色的圓點。
"拉了幾天了?"岐大夫問。
"三天!"王嬸搶著答,"拉的都是沒消化的東西,早上吃的小米粥,拉出來還能看見米粒,菜葉子也是囫圇的。村頭張大夫來看過,說怕是肚裡長了"積",得用猛藥攻一攻,可我瞅著孩子虛成這樣,哪敢讓他吃那虎狼藥啊......"
岐大夫這才伸出手,三指搭在小柱的腕脈上。他指尖溫熱,帶著股淡淡的當歸味。小林湊過來,見師父眉頭微蹙,手指跟著脈跳輕輕起伏,過了好一會兒,才換了另一隻手。
"師父,這脈......"小林忍不住開口。他剛學脈法不久,隻覺得這脈跳得又快又浮,像水麵上漂著的木片,按下去還挺有勁兒,倒像是有實邪堵著。
岐大夫沒接話,轉而讓小柱張嘴。小夥子費力地張開嘴,舌頭上鋪著層厚厚的白苔,膩得像剛熬好的米漿,邊緣還印著圈深深的齒痕。"這幾天吃了啥?"
"就......就路邊攤的麻辣燙,加冰啤酒。"小柱喘著氣說,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廠裡夜班,後半夜餓了,就擱廠門口吃這個,省錢......"
王嬸在旁直歎氣:"說了多少回,那冰的不能多喝,他不聽啊!白天睡大覺,早飯從不吃,晚飯就對付一口,這胃能好嗎?"
岐大夫直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雨絲斜斜地飄進來,帶著股潮濕的泥土味。"《黃帝內經》裡說,"飲食自倍,腸胃乃傷"。你這不是一天兩天作的,是把脾胃熬垮了。"他指著牆上掛的《脾胃論》拓本,"李東垣先生說,脾胃是"後天之本",就像家裡的灶台,你天天不給它添柴,還往灶膛裡潑水,它能燒得旺嗎?"
小柱疼得皺緊了眉:"可我這肚子裡像揣了塊硬疙瘩,左肋下頂得慌,村醫說這是"積",得用下藥打......"
"打不得。"岐大夫搖了搖頭,拿起桌上的竹製茶則,"你這"積",是虛出來的。正氣就像屋裡的主人,主人弱了,賊才敢進來占地方。現在主人都快站不住了,你還拿棍子亂打,先倒下的怕是主人吧?"
他轉身走到藥櫃前,拉開最下層的抽屜,一股淡淡的茯苓香飄了出來。"小林,記方子。"
二
小林趕緊鋪開處方箋,拿起狼毫筆蘸了蘸墨。箋紙是陳年的竹紙,邊緣微微泛黃,上頭印著淡淡的"岐仁堂"三個字。
"茯苓三錢,豬苓二錢,澤瀉二錢,白術二錢,陳皮一錢,生薑三片,大棗兩枚。"岐大夫一邊揀藥,一邊慢悠悠地說,"這叫分滲益胃湯。"
王嬸湊過來看,見師父揀的都是些常見藥材,茯苓白白胖胖的,白術帶著點黃邊,心裡不禁犯嘀咕:"岐大夫,這些藥......能頂用嗎?他這肚子脹得跟要生了似的......"
岐大夫把藥材倒進銅藥臼裡,拿起搗藥杵輕輕碾著。"你看他拉肚子,拉的都是水和沒消化的東西,這是大腸小腸"亂了差事"。"他指了指藥臼裡的茯苓,"小腸本該把水液分到膀胱,變成小便;大腸隻管排乾的糟粕。現在倒好,水都從大腸跑了,膀胱沒水可裝,濕邪就都積在肚子裡了。"
小林在旁記著,忽然想起昨天看的《羅天益醫案》,忍不住問:"師父,這就是"分滲"吧?讓水液各走各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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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岐大夫點點頭,"茯苓、豬苓是給濕邪找路的,讓它們跟著小腸去膀胱,多排點小便;白術、陳皮是給脾胃添柴的,讓灶台重新燒起來。這叫"實大便而利小便",水濕有了正經出路,肚子就不脹了。"
他把碾好的藥材倒進草紙包,用紅繩捆了三道,遞給王嬸:"回去用砂鍋煎,水要沒過藥材兩指,大火燒開,小火再煎一刻鐘。頭煎二煎混在一塊兒,分早晚兩次喝。"
王嬸接過藥包,入手沉甸甸的,還帶著點溫熱。"那飲食上......"
"小米粥,爛麵條,就著鹹菜吃。"岐大夫從櫃台下拿出個小布包,"這裡麵是炒薏米,回去煮水喝,彆放糖。生冷油膩,半點沾不得。你這灶台剛要冒煙,可彆再潑冷水了。"
小柱扶著牆站起來,肚子還是脹,但好像沒剛才那麼頂得慌了。"岐大夫,我這盜汗、後晌發燒......"
"那是正氣在跟邪較勁呢。"岐大夫拍了拍他的肩,"等脾胃氣足了,燒自個兒就退了,汗也收了。回去好好歇著,彆熬夜了。"
王嬸千恩萬謝地扶著小柱走了。雨還在下,兩人的身影很快融進巷口的雨霧裡,竹凳上還留著小柱坐過的濕痕。
小林收拾著藥箋,忍不住問:"師父,他那左肋下的硬塊,真不用加點消積的藥?比如三棱、莪術什麼的......"
岐大夫正用布擦著藥戥,聞言笑了笑:"羅天益跟著李東垣學醫時,遇見過個類似的病人。那人肚子脹得像鼓,脈看著挺有力,旁人都想攻,羅天益卻說"脈雖浮數,按之虛",最終用補法好了。"他指著窗外的雨,"濕邪就像牆上的黴斑,你光刮掉表麵沒用,得讓屋裡透風見光,黴斑自個兒就消了。這"光",就是正氣。"
正說著,門口的風鈴"叮鈴"響了一聲。賣豆腐的張叔舉著油紙傘站在門口,褲腳沾滿了泥點:"岐大夫,給我抓兩副健脾的藥,最近總覺得沒胃口......"
岐大夫應著,轉身去揀藥。小林看著師父的背影,忽然覺得這黃梅天的雨好像沒那麼悶了,藥櫃裡飄出的白術香混著雨氣,竟有種說不出的安穩。
三
三天後的清晨,雨總算歇了。陽光透過雲層,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王嬸提著個竹籃,快步走進岐仁堂,籃子裡裝著剛出鍋的米糕,還冒著熱氣。
"岐大夫!神了!"她嗓門亮得很,把竹籃往櫃台上一放,"小柱喝藥第二天,就不拉肚子了!小便也多了,昨兒後晌沒發燒,夜裡汗也少了,能平躺睡會兒了!"
話音剛落,小柱從門外走進來。他比上次直溜多了,雖然還微微佝僂著,但不用扶牆了,臉上也有了點血色,隻是嘴唇還有點發白。
"來,坐。"岐大夫示意他坐到診凳上。這次小柱坐下時沒喊疼,隻是輕輕籲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