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頭剛爬到電線杆頂,張翠蘭就把剛曬好的被單拽了下來。"這鬼天氣,剛曬透就返潮。"她嘟囔著,指尖劃過被單時,指腹的裂口又滲出血珠。五年來,她就像塊被曬透的老木頭,渾身上下找不著一點水潤氣兒——嗓子眼總像塞著團棉絮,半夜渴醒得咕咚灌半瓢涼水;眼角乾得發黏,看會兒手機就模糊成一團;連腳後跟都裂著縱橫交錯的口子,穿布鞋都硌得慌。
"又拽被單乾啥?"丈夫王建國拎著菜籃子進門,塑料袋摩擦的沙沙聲在她聽來格外刺耳。
"你自己聞聞,一股黴味!"翠蘭猛地轉身,眼角的皺紋因為乾燥更顯深刻,"跟你說過多少回,買菜彆用塑料袋,不透氣!"
王建國把菠菜往案板上一放,蔫黃的菜葉簌簌掉渣:"這不是趕時間嘛。上周李大姐說城裡岐仁堂的岐大夫能耐,要不咱明天..."
"不去!"翠蘭的聲音陡然拔高,耳後那股熟悉的燥熱又竄了上來,"前兒個喝的那碗滋陰湯,舌頭都麻了,照樣口乾!"她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猛灌,涼水滑過喉嚨時,反倒像澆在燒紅的鐵板上,泛起一陣灼痛。
後半夜,翠蘭又在寅時醒了。窗外的蟬鳴剛起個頭,她摸黑摸到尿盆邊,這已經是今晚第三次起夜。尿色清得像井水,可喝下去的水怎麼也留不住。她對著鏡子照,眼窩陷得像兩個小坑,舌頭伸出來,白膩膩的苔上裂著道深溝,活像久旱的田壟。
"去看看吧,建國在廚房烙了你愛吃的糖餅。"第二天清晨,婆婆把熱乎乎的餅子往她手裡塞,"昨兒個我去公園遛彎,見著三樓的趙嬸,她說她閨女前幾年也這樣,就是岐大夫看好的。"
岐仁堂藏在老城區的巷子裡,朱漆門楣上的"岐仁堂"三個字被雨水洗得發亮。藥櫃前的岐大夫正低頭稱藥,戥子上的當歸片薄如蟬翼。聽見動靜,他抬起頭,目光落在翠蘭臉上時頓了頓——兩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可手背卻青白色,像泡在井水裡的蘿卜。
"坐。"岐大夫指了指竹椅,"伸舌頭我瞧瞧。"
翠蘭剛把舌頭伸出來,就聽見岐大夫"嗯"了一聲:"苔白膩,中根有裂,這是水濕困住了陽氣啊。"他指尖搭在她腕脈上,三指輕輕一按,眉頭便皺了起來,"脈沉細,陽氣虛得厲害。"
"大夫,我這是咋了?"翠蘭的聲音帶著沙啞,"喝了多少梨水、銀耳湯都沒用,反而越喝越渴,手腳還冰涼。"
岐大夫往紫砂壺裡添了把龍井,沸水衝下去時,茶葉在水裡打了個轉兒又沉底:"你這不是缺水,是灶膛裡沒火了。"他指著藥櫃上的《黃帝內經》,"書裡說"陽氣者,若天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你這身子就像口井,井底下的泉眼堵了,光往井裡倒水有啥用?得把泉眼通開。"
王建國在旁邊插了句:"前幾個大夫都說她是上火,讓多吃涼的。"
"錯嘍。"岐大夫把茶杯推給翠蘭,"你摸摸這杯子,外麵燙,裡麵才能泡出茶味。人也一樣,陽氣就是那灶火,火不旺,水怎麼能變成蒸汽潤到全身?《傷寒論》裡說"自利不渴者,屬太陰,以其臟有寒故也,當溫之,宜服四逆輩",你這情況,就得用些熱藥把陽氣扶起來。"
翠蘭捧著溫熱的茶杯,掌心終於有了點暖意:"可我總上火啊,耳後動不動就燒得慌。"
"那是虛火。"岐大夫拿起戥子稱附子,烏黑的藥塊在銅盤裡發出輕響,"就像燒乏了的煤球,表麵看著紅,底下早涼透了。這種火得用真陽引回去,《金匱要略》說"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就是這個理。"
說話間,藥方已經開好了。岐大夫指著紙上的字解釋:"附子、乾薑、肉桂是給你添柴火的,這三味藥性子烈,就像寒冬裡的炭火,能把沉下去的陽氣拽上來。黨參、茯苓、白術是幫著你家灶王爺乾活的,脾胃氣足了,才能把水穀變成津液。"他又點了點龍骨、牡蠣、烏梅,"這幾味是收東西的,把補起來的陽氣好好收在身子裡,彆讓它散了。"
抓藥的小夥計手腳麻利,戥子稱得精準,附子先在砂鍋裡煎了半個時辰,再下其他藥。藥香混著巷子裡的槐花香飄出來時,翠蘭忽然覺得嗓子眼沒那麼乾了。
"這藥得趁熱喝,喝了可能會出點汗,是好事。"岐大夫把藥包遞給她,"回去彆吃生冷的,炒菜多放薑。《脾胃論》說"脾欲溫,急食辛以溫之",生薑就是順脾氣的。"
回家的路上,王建國拎著藥包,腳步輕快:"我瞅著岐大夫靠譜,他說的灶火比喻,跟咱老家燒炕一個理,炕不熱,鋪再多褥子也沒用。"翠蘭沒接話,耳後的燥熱好像真的輕了些,晨光落在手背上,竟有了點暖融融的意思。
頭煎藥熬出來時,棕黑色的藥汁泛著油星。翠蘭捏著鼻子喝下去,一股熱流從心口直竄到腳心,沒多久就出了身細汗,黏在後背卻不覺得難受。當晚她居然一覺睡到了天亮,起夜也隻去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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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再去岐仁堂,翠蘭的眼角亮了些,說話也沒那麼衝了。"大夫,我現在半夜不渴了,手腳也暖和了。"她伸舌頭,白膩的苔薄了一層,裂紋看著也淺了。
岐大夫在原方上添了味仙鶴草:"《本草綱目》說這藥能"補虛,活血",你這陽氣剛回來,得加點東西固著。"他又囑咐,"早晚搓搓腳心,那是湧泉穴,《難經》說"井主心下滿",常搓能引火歸元。"
王建國在一旁笑:"她現在炒菜放薑跟不要錢似的,昨兒個還烙了薑糖餅,說吃著舒坦。"
兩個療程後,翠蘭踩著新買的布鞋去公園遛彎,腳後跟的裂口早長好了。趙嬸碰見她,拉著她的手看:"你這手咋這麼潤?前兒個見你還裂著口子呢。"
"多虧了岐大夫。"翠蘭摸出兜裡的潤喉糖,"現在說話都不費勁了,夜裡一覺到天亮,跟建國也不吵架了。"
秋分那天,翠蘭拎著一籃子新摘的冬棗去謝岐大夫。岐仁堂裡飄著桂花烏龍的香氣,岐大夫正在整理《神農本草經》,見她來,指著書上的字說:"你看這附子,"主風寒咳逆邪氣,溫中,金瘡,破症堅積聚,血瘕,寒濕踒躄,拘攣膝痛,不能行步",它的本事就是把沉下去的陽氣拽上來。"
翠蘭拿起一顆冬棗,咬下去汁水淋漓:"以前總以為口乾就得多喝水,哪知道是自己身子裡沒火力。"
"《黃帝內經》說得好,"陽化氣,陰成形"。"岐大夫給她續上茶水,"陽氣能把水變成氣,就像鍋裡的水,火夠旺才能變成蒸汽。你之前光滋陰,就像給涼鍋加水,越加越涼,哪還有力氣化津液?"
夕陽透過雕花木窗,在藥櫃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翠蘭看著那些貼著標簽的藥罐——附子、乾薑、肉桂...忽然明白,這世間的病,有時就像旱地裡的莊稼,光澆水不夠,還得等一場透地的春雨,而那春雨,便是人身裡的陽氣。
後來街坊鄰居常聽見王建國在菜市場跟人念叨:"啥叫神醫?就是知道你鍋裡缺柴,不一個勁給你添水的人。"這話傳到岐仁堂時,岐大夫正對著《傷寒論》裡的四逆湯出神,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像在應和這句實在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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