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灘奇遇筆友雁子,古都西安情思。
——題記
海關大樓的銅鐘敲到第七下時,冰陽第三次拉直了襯衫領口。晚風卷著黃浦江的潮氣漫過堤岸,把他腳邊的梧桐葉吹得打旋,像極了西安城牆上被風吹動的燈籠穗。他低頭看了眼手裡那卷牛皮紙包,裡麵是從碑林拓來的《開成石經》殘片,三個月前在信裡跟“雁子”提過,說這拓片上的字帶著黃土高原的硬氣。
“冰陽先生?”
聲音裹在江風裡飄過來時,他正盯著江麵的貨輪發呆。那艘掛著紅燈籠的貨輪鳴著笛駛過,煙囪裡冒出的煙在暮色裡散成淡墨,倒讓他想起西安城傍晚的炊煙——隻是上海的煙裡有鹹腥氣,西安的煙裡總混著麵香。
轉身時,看見路燈下站著個穿月白布衫的姑娘。她手裡那本《雪國》卷著邊,書脊上用紅絲線縫過,正是冰陽在信裡描述過的樣子——他曾說自己那本《雪國》被油燈烤焦了書角,後來總用紅絲線纏著防潮。
“雁子?”他把牛皮紙包遞過去,指尖觸到她遞來的紙袋子,裡麵窸窸窣窣響。
“南京路買的梨膏糖,”姑娘仰頭笑時,辮梢的紅絨繩晃了晃,“你說西安的秋梨膏是琥珀色的,這上海的帶點青,像不像黃浦江的水?”
他們沿著外灘往南走,萬國建築群的尖頂在暮色裡漸次亮起燈。雁子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冰陽忽然想起西安城巷子裡賣甑糕的梆子聲,也是這樣一下下敲在心上。
“看那棟綠色的樓,”雁子指著前方,“以前是彙中飯店,我祖父說,民國時這裡總辦舞會,水晶燈亮起來,能把江麵上的浪都照成碎鑽。”她忽然踮腳朝馬路對麵望,“上周給你寫信時,就在那棵法國梧桐下,看見個老先生用毛筆蘸水寫《蘭亭序》,水跡乾得快,寫完第三行,第一行就沒了。”
冰陽停下腳步。他想起西安碑林的拓片師傅,總說碑上的字是“死的”,隻有人心裡的字才是“活的”。眼前這姑娘說的水寫書法,倒像是把“活的”字借給了風,借完了就還,一點不貪。
“去我家吧,”雁子忽然拽住他的袖子,“弄堂裡的阿婆剛蒸了定勝糕,糯米混著紅糖,比你說的西安甑糕軟。”
穿過北京路時,電車“叮鈴鈴”從身邊駛過。冰陽看見車窗裡閃過穿旗袍的女人,手腕上的玉鐲映著街燈,倒讓他想起母親壓在箱底的那隻銀鐲子,是外婆用陪嫁換來的,總在西安的炕桌上映出昏黃的光。
石庫門的門環是黃銅的,雁子用鑰匙擰開時,“哢嗒”一聲像極了西安老宅的銅鎖。天井裡晾著藍印花布,風一吹,布上的纏枝蓮就晃成了活的,冰陽忽然覺得,這花跟碑林石刻上的纏枝紋有幾分像,隻是一個染著靛藍,一個浸著石青。
“二樓左轉,”雁子拾級而上時,木樓梯“吱呀”作響,“我爸說這樓梯比他歲數還大,民國時住過個唱評彈的先生,總在樓梯口吊嗓子。”
房間裡擺著張四仙桌,桌角的搪瓷缸上印著“為人民服務”,缸沿卻貼滿了郵票——哈爾濱的冰燈、昆明的山茶、成都的茶館,雁子說這些都是筆友寄的,“就像把全中國的春天都收在缸裡。”
冰陽的目光落在桌角的相框上。照片裡的老者穿著海關製服,胸前掛著懷表鏈,背景是海關大樓的銅鐘。“我祖父,”雁子拿起相框,“他說銅鐘的齒輪裡藏著時間的秘密,敲第一聲時,南京路的電車剛過浙江路;敲到第三聲,十六鋪的漁民該收網了。”
這話讓冰陽想起西安鐘樓的守鐘人。去年冬天他去鐘樓,守鐘的老張頭給他喝了杯熱茶,說鐘樓上的鈴鐺有靈性,“雪落時鈴鐺不響,因為怕驚了地下的秦磚。”
“你看這個。”雁子忽然翻出個鐵皮盒,裡麵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箋。最上麵那頁畫著西安鐘樓,鉛筆描的飛簷上停著隻鳥,旁邊寫著:“聽說鐘樓的影子在春分那天會剛好落在碑林的石碑上,像給老祖宗的字蓋了個章。”
冰陽的心跳漏了一拍。這畫是他去年秋天寄的,當時在信裡寫:“西安的秋比上海深,鐘樓的磚縫裡能長出野菊,黃燦燦的,像從唐朝溢出來的顏色。”
“弄堂口的阿婆送了碗桂花糖粥,”雁子端著兩隻白瓷碗進來時,木托盤上還放著碟蜜餞,“她說這糖粥要配著話梅吃,甜裡帶點酸,像日子的味道。”
他們蹲在二樓的走廊裡喝粥,月光從老虎窗鑽進來,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雁子忽然指著光斑:“像不像西安城牆上的箭窗?我在書裡見過,說箭窗是斜的,既能看見外麵,又能藏住自己。”
冰陽想起去年在城牆上看的月。那天的月亮特彆圓,把城牆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銀色的帶子,一頭係著鐘樓,一頭拴著大雁塔。他當時在信裡跟雁子說:“西安的月亮是實的,像塊凍住的雪;上海的月亮是虛的,總在江麵上晃,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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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能抓住的。”雁子從口袋裡掏出片梧桐葉,葉脈上用鋼筆寫著小字,“你看,把月光藏在葉子的紋路裡,就帶得走了。”
葉麵上的字是:“待臘梅開時,我寄你上海的雪,你寄我西安的霜,好不好?”
子夜的銅鐘聲從遠處飄來,第一聲剛落,弄堂裡的貓叫了起來;第二聲時,對麵樓的燈滅了;第三聲敲完,雁子忽然說:“我明天要去蘇州河,聽說河麵上的霧在黎明時會變成紗,能看見對岸的煙囪在霧裡畫畫。”
冰陽想起西安的護城河。春天時護城河的冰化了,岸邊的柳絲垂在水裡,像給魚搭了座橋。他曾在信裡寫:“西安的水是靜的,能把千年的故事泡軟了;上海的水是動的,總在把新故事往遠方送。”
離彆的時候,雁子把那卷《開成石經》拓片掛在牆上,“就挨著我的梧桐葉,讓西安的字和上海的葉子做鄰居。”她塞給他個布包,裡麵是件藍印花布的小褂,“阿婆說這布是用板藍根染的,曬在天井裡時,能引來蝴蝶,以為是成片的花。”
火車駛離上海站時,冰陽把布包抱在懷裡。車窗外,黃浦江的水漸漸融進晨霧,恍惚間竟和西安護城河的水汽連在了一起。他打開布包,藍印花布上印著纏枝蓮,在晨光裡輕輕晃,像極了雁子辮梢的紅絨繩。
口袋裡的梧桐葉硌了他一下。他摸出葉子,對著光看,葉脈裡的月光仿佛活了過來,順著紋路往上爬,爬到頂端時,竟開出朵小小的、黃燦燦的花——像極了西安城牆上的野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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