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黑暗。粘稠,冰冷,像沉入地心深處被遺忘的瀝青海。每一次穿越,都是把靈魂從熟稔的軀殼裡活生生撕扯出來,再粗暴地塞進另一個時間線正在潰爛的傷口。骨髓深處無聲地尖叫,每一根神經都在灼燒,抗議著這種對存在本身的褻瀆。
然後,黑暗猛地被抽離。
光。不是陽光,是燃燒地獄迸發出的刺目白光,混合著濃煙翻滾的鉛灰,瞬間灼傷了凱恩的視網膜。緊隨其後的,是巨大的聲浪。建築物倒塌的沉悶轟鳴,遠處尖銳到非人的慘嚎,近處火焰貪婪舔舐一切的劈啪爆響,還有……風。裹挾著焦糊皮肉、硫磺、以及腐爛有機物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味的風,狠狠灌滿他的口鼻。
東京。第三次衝擊爆發前夜。坐標確認。
凱恩單膝跪在冰冷粗糙的瀝青路麵上,膝蓋撞擊的鈍痛真實而具體。他強行壓下喉嚨裡翻湧的酸水,汗水混雜著飄落的灰燼,模糊了視線。他抬手抹了一把,視野裡呈現的,是地獄繪卷的複刻版。扭曲斷裂的鋼筋如巨獸的殘骨刺向汙濁的天空,燃燒的建築骨架在更遠處噴吐著遮天蔽日的黑煙,將天空塗抹成肮臟的油彩。空氣在高溫下劇烈扭曲,視線所及,隻有殘垣斷壁構成的灰色墳場。絕望的哭嚎、瀕死的**、結構徹底崩潰的轟然巨響……無數聲音彙聚成末日的交響,瘋狂撕扯著他尚未從上次任務耳鳴中恢複的神經。
第四次任務。代號“清潔工”。
他低頭,右手緊握著一個冰冷的金屬圓筒。啞光銀灰,保溫杯大小,沉甸甸的,仿佛凝固著億萬冤魂的絕望重量。“潘多拉”。時間局檔案裡那個帶來地獄的冰冷代號。能在空氣中以恐怖速度傳播的神經蝕解病毒原型體。此刻,它就在他手中,這個看似不起眼的金屬囚籠裡。
任務簡報那毫無感情波動的合成音,如同冰冷的刻刀,再次在他腦海中自動回響:“坐標:東京,第三次衝擊爆發前夜。目標:確保‘潘多拉’原型及其研發者‘博士’在衝擊波前徹底物理性湮滅。操作窗口:倒計時一小時四十七分。”
一小時四十七分。每一次時限都如同懸在頭頂、精準滴答作響的鍘刀。
他的左手下意識地探入外套內袋,指尖觸碰到一塊冰涼的金屬。他的懷表。穿梭的憑證,也是他生命沙漏的具象化。表盤覆蓋著一層晶瑩的、不斷無聲流瀉的血色晶體沙粒。時間,是他唯一能支付的貨幣,而每一次支付,都在他的存在上刻下更深的蝕痕。
凱恩猛地站起身,將“潘多拉”緊緊揣入懷中,冰冷的金屬緊貼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像是在撞擊一口無形的喪鐘。目標地點——東京大學深層生物隔離實驗室——的坐標清晰地烙印在意識深處。他必須在核爆倒計時歸零前抵達那裡,完成抹除。
奔跑。在廢墟與屍骸之間奔跑。腳下的路早已破碎不堪,瓦礫堆積如山,斷裂的混凝土塊和扭曲的鋼筋構成了致命的迷宮。濃煙灼燒著氣管,視野裡飄蕩著死亡的灰燼。他繞過一堵半倒塌的牆壁,腳下卻猛地一滑,踩進了一灘粘稠、散發著濃烈惡臭的深色泥濘裡。
踉蹌著穩住身體,目光掃過那灘汙穢,瞳孔驟然縮緊。
汙血和泥漿混雜的液體中,半埋著一張被揉皺、浸透的報紙。發黃脆弱的紙張邊緣卷曲著,沾滿了汙跡,但頭版的照片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他的眼睛。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頭發略顯花白,眼神銳利專注,背景是複雜的實驗儀器。旁邊巨大的日文標題猙獰刺目:“救世主?毀滅者?中村博士‘潘多拉計劃’引爭議!”
中村博士。
這個名字,這張臉!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冰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一股刺骨的寒意從尾椎骨閃電般竄上頭頂。不是相似,是絕對的一致!那眉骨的輪廓,鼻梁的線條,下頜的弧度……與紐約生物泄露事故的“元凶”卡森教授、倫敦生態崩潰的“禍首”埃文斯爵士、開羅能源核心熔毀的“責任人”阿爾·薩義德博士……一模一樣!
四次任務。四個末日節點。四個不同的名字。同一張臉!
時間局那號稱覆蓋所有時空、精準無誤的檔案庫……那張無形的巨網……難道存在一個如此巨大而荒謬的漏洞?不!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凱恩用意誌力強行碾碎。時間局就是秩序,是淩駕於混亂之上的唯一真理。質疑它,就是質疑他存在的基石,質疑每一次呼吸的意義。
可這張臉……像幽靈般死死糾纏著他。
一股深沉的、源於存在根基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粗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塵埃和死亡的味道。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驅散那荒謬聯想帶來的眩暈。
“平行宇宙……時間線擾動……”他乾澀地低語,聲音在喉嚨裡滾動,連自己都無法說服。懷表在胸口冰冷地貼著,血色沙粒流瀉的細微聲響此刻卻如同雷鳴,無情地切割著所剩無幾的時間。
時間!該死的時限!
凱恩猛地甩頭,將那張報紙和那張臉從腦海裡驅逐。現在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核爆的倒計時還在繼續,潘多拉就在懷裡!他咬緊牙關,爆發出全身的力量,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在殘骸與火焰的縫隙中,朝著目標方向狂奔。
時間在奔跑中被壓縮、拉長。避開燃燒的汽車殘骸,跳過斷裂的溝壑,繞開搖搖欲墜的樓體……肺裡火燒火燎,雙腿沉重如鉛。周圍的景象如同快速翻動的血腥膠片:抱著焦黑嬰兒屍體無聲慟哭的母親;被壓在預製板下、眼神空洞望天的老人;一群眼神瘋狂、如同地獄餓鬼般砸搶著倒塌便利店的人影……這一切都在無聲地鞭笞著他。懷表裡的血色沙粒,流得越來越快。
終於,那棟標誌性的建築出現在視野儘頭。東京大學生物研究中心的標誌性穹頂已塌陷大半,露出猙獰的鋼筋骨架,像一隻折翼的巨鳥。但主體結構奇跡般地還算完整。通往深層地下實驗室的專用通道入口,隱藏在主樓後方一個不起眼的混凝土掩體下。
掩體的厚重合金門虛掩著,門軸扭曲變形,留下了一道僅容一人側身擠過的縫隙。縫隙裡透出慘白、冰冷的燈光,與門外地獄景象格格不入。一股消毒藥水混合著冰冷刺鼻化學藥劑的味道,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
就是這裡。潘多拉的源頭,博士的巢穴,任務的終點。
凱恩側身,用肩膀頂開沉重冰冷的縫隙,擠了進去。門內是一條向下延伸的寬闊通道。牆壁慘白光滑,頂部的冷光燈管發出嗡嗡低鳴,光線明亮刺眼,死寂得如同墳墓。空氣循環係統帶來恒定的低溫,與門外的灼熱地獄形成兩個世界。通道潔淨得詭異,光可鑒人,隻有凱恩踩在光滑地麵上的腳步聲,在空曠中激起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踏在冰封的湖麵。
向下,深入。牆壁上沒有任何標識,隻有冰冷的白色反光。巨大的寂靜籠罩下來,呼吸聲和腳步聲在耳鼓內無限放大。懷表在口袋裡,血色沙粒流動的細微聲響清晰得如同沙漏倒置。
通道儘頭,一扇巨大的、厚重的合金氣密門矗立。門中央是醒目的紅色圓形生物危害標誌,三個相互咬合的黑色圓環,下方冰冷的日文和英文警告:生物危害四級隔離區最高授權準入。門側的控製麵板指示燈是黯淡的灰色。
門,沒有鎖死。
厚重的合金門悄無聲息地向內滑開一道窄縫,剛好夠一人通過。仿佛有人知道他會來,早已為他留好了入口。心臟在胸腔裡沉重撞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帶著不祥的預感。凱恩深吸一口通道裡冰冷的、帶著消毒水味道的空氣,將“潘多拉”金屬圓筒從懷中取出,緊緊握在右手。左手悄然滑到腰間,握住了那把特製的高能粒子手槍。槍柄冰冷,帶來一絲虛假的鎮定。
側身,擠過縫隙。
眼前豁然開朗。
巨大的圓形地下空間,穹頂高聳,被柔和的白色光源照亮,如同倒扣的巨碗。中央,是被透明高強度聚合物隔離牆圍起來的核心區域。牆內,複雜精密的儀器閃爍著各色指示燈,粗大的線纜如巨蟒蜿蜒。最引人注目的,是核心區中央矗立的巨大圓柱形培養罐陣列。數十根冰冷的金屬圓柱緊密排列,盛滿翻湧著細微氣泡的粘稠墨綠色液體。液體深處,隱約可見形態扭曲、難以名狀的陰影在緩緩蠕動,如同沉睡在深淵中的噩夢胚胎。
嗡——嗡——
低沉規律的嗡鳴彌漫整個空間,是維持係統運轉的冷酷心跳。空氣裡消毒水和冰冷化學藥劑的味道更加濃烈,夾雜著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腐爛甜杏仁般的詭異氣息,若有若無,直鑽腦髓。
凱恩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猛地釘在核心隔離區的另一端。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邊角磨損的白色實驗服的身影,背對著他,站在布滿複雜儀表盤和操作光屏的控製台前。身形佝僂,透著一股浸入骨髓的疲憊。滿頭銀發,如同覆蓋著寒霜,在冷光源下閃爍著微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懷表裡的血色沙粒似乎也停止了流動。
那個人影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來。
時間,那無形的巨流,仿佛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瞬間凍結。空氣凝滯,低沉的嗡鳴詭異地沉寂下去,隻剩下凱恩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的聲音,咚咚,咚咚,沉重得如同困獸最後的掙紮。
控製台前的身影,完全轉了過來。
時間局檔案裡那張幽靈般的臉——紐約的卡森,倫敦的埃文斯,開羅的薩義德——此刻無比真實地、帶著歲月無情的刻痕,呈現在凱恩麵前。
但這張臉……
這張臉……是他自己的臉!
是他在無數個疲憊的夜晚,在盥洗室鏡子裡看到的那張臉,被粗暴地加速了衰老的進程!深刻的皺紋如同乾涸河床的裂痕,爬滿了額頭、眼角和臉頰,每一道都寫滿了無法言說的重負。眼袋沉重地垂著,眼白渾濁,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那眼神……不再是鏡中熟悉的、帶著任務執行者特有的銳利和麻木。那雙眼睛裡,盛滿了無邊無際的疲憊,像一片被徹底榨乾所有生機的荒漠,荒漠深處,卻又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令人心悸的平靜和解脫。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怪異、難以形容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某種肌肉在長久痙攣後終於找到的、僵硬的放鬆姿勢。
“你……來了。”他的聲音響起。沙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著朽木,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歲月的風霜和磨損,卻又奇異地穿透了隔離牆,清晰地鑽進凱恩的耳朵。那聲音的質感,是凱恩在無數個獨自一人的深夜,在喉嚨深處模擬過的、屬於未來的自己的聲音!
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戰栗瞬間攫住了凱恩,握槍的手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冰冷的槍柄幾乎要脫手滑落。
“你是誰?!”凱恩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無法抑製的驚恐和瀕臨崩潰的憤怒,“時間局……四次任務……那些臉……都是你?!這到底……”後麵的話語被堵在喉嚨裡,變成無意義的嗬嗬聲。懷表在口袋裡沉重地貼著皮膚,血色沙粒流瀉的觸感從未如此清晰,如同生命流逝的具象。
“時間局?”老科學家——或者說,衰老的凱恩——喉嚨裡發出低沉、破碎的嗬嗬聲,像一台即將散架的老風箱。那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近乎諷刺的微光,轉瞬即逝。“他們……隻給你看他們想讓你看的‘線’。”他抬起枯瘦如柴、布滿深褐色老人斑的手,顫抖著指向這巨大穹頂空間的弧形牆壁。
凱恩的視線下意識地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