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跡斑斑的渡輪“海鷗號”在印度洋墨藍的水麵上緩緩航行。
船艙內擁擠得如沙丁魚罐頭,衛蓮和弗蘭克擠在靠近艙門,相對通風的一個角落,坐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弗蘭克魁梧的身軀幾乎塞滿了角落的空間,他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裡麵是幾塊硬得能硌掉牙的饢餅和一小塊黑乎乎的鹹肉乾。
他掰開饢餅,遞了一半給旁邊的衛蓮。
衛蓮沉默地接過,撕下一小塊塞進嘴裡,機械地咀嚼著。
粗糙的食物刮過喉嚨,帶著海風般的鹹澀。
“嘿,鋸鱗蝰,”弗蘭克的聲音壓得很低,在船艙的嘈雜噪音中幾乎被淹沒。
他嚼著肉乾,目光投向舷窗外翻滾的深色海水,眼神有些悠遠,“你知道嗎?有時候,人跟人之間的賬,是算不清的。”
衛蓮沒有回應,隻是繼續緩慢地咀嚼著乾硬的饢餅,目光落在對麵一個蜷縮在母親懷裡,因暈船而臉色蠟黃的孩子身上。
“就像我和伊娃,跟瑾爺。”弗蘭克灌了一口隨身扁壺裡辛辣的本地烈酒,喉嚨裡發出滿足的咕噥,“外人眼裡,瑾爺?哈,不折不扣的冷血商人,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陳家那兩個小子的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麼?”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複雜的笑意,目光轉向衛蓮,帶著一種老兵對同類的審視,“可對我們倆,他是從地獄裡伸出手,把我們撈上來的人。”
衛蓮的咀嚼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弗蘭克隻是在談論窗外的天氣。
“我是南非人,你知道的。”弗蘭克用粗糙的手指抹去沾在胡茬上的酒漬,“很多年前,在中東戰場,在那種……今天不知道明天腦袋還在不在脖子上的鬼地方當雇傭兵。”
“一次護送任務碰上了黑吃黑,媽的,雇主自己就是陷阱!隊伍被打散了,我中了槍,被堵在一棟炸塌了一半的破樓裡,血快流乾了,就等著被野狗拖走……那時候,瑾爺的車隊正好路過。”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回憶往事的沙啞:“他本來可以不管,那種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停了車,他手下的人把我從廢墟裡拖出來,簡單包紮,塞進車裡,他看著我,就說了句‘命挺硬,跟我走吧’。”
弗蘭克搖搖頭,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氣息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沒什麼狗屁協議,更沒什麼賣身契!就是……他給了條命,我就把這條命栓他褲腰帶上了,伊娃也差不多。”
“伊娃?”衛蓮終於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確認一個代號。
“嗯,伊娃。”弗蘭克點頭,“她更慘,東歐某個見鬼的殺手組織裡出來的,任務失敗,上頭清理門戶,被自己人追殺,像條喪家犬,渾身是傷,躲在下水道的垃圾堆裡臭氣熏天,連老鼠都嫌!”
“也是瑾爺的人發現了她……瑾爺親自安排,給她弄了個全新的身份,找了個身形差不多的女屍,製造了一場完美的‘意外’,讓那個殺手組織以為她徹底消失了,乾乾淨淨,查無可查。”
弗蘭克頓了頓,眼神灼灼地看向衛蓮,“就像他許諾給你的那種‘乾淨’。”
船艙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頭頂昏暗的燈泡吱呀作響,光影在弗蘭克飽經風霜的臉上晃動,他緊盯著衛蓮的眼睛,似乎想從那潭深不見底的幽寒裡挖出點什麼。
“所以,鋸鱗蝰,”弗蘭克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直白的探尋,“你信他嗎?”
衛蓮咽下最後一口饢餅,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向弗蘭克,狹長微挑的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深不見底。
“我隻信目標一致。”衛蓮的聲音低沉清晰,一字一句如冰珠落地,“陳家倒下之前,我和江家是同一把刀的兩麵刃,至於信誰?”
他嘴角快速地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短暫,幾乎無法捕捉,“我隻信握刀的手夠不夠穩,刀鋒夠不夠利,其他,無關緊要。”
信任?
那是早已被他連同吉普賽少年那染血的匕首一起,丟棄在訓練營腐臭泥沼裡的奢侈品。
江懷瑾是布局者,是棋手。
而他衛蓮,隻是棋盤上一枚指向陳家的棋子——共同的敵人是唯一的粘合劑,恩情與承諾,不過是不同花紋的糖衣,包裹著利益與利用的核心。
弗蘭克和伊娃的選擇是他們的故事,與他無關。
他的路,從來隻通向那個被係統藍圖勾勒出的陽光沙灘的海島終點。
弗蘭克盯著衛蓮看了幾秒,那雙經曆過無數生死的老兵眼睛裡,銳利的審視最終化為一抹了然和更深層次的複雜情緒。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沒再追問,隻是將扁壺裡最後一點辛辣的液體灌進喉嚨,然後靠在艙壁上,閉起眼睛。
引擎的轟鳴和船艙的嘈雜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衛蓮也重新垂下眼簾,他需要休息,為即將到來的孟買,為更遠的歸途和戰場積蓄力量。
……
八天。
整整八天,渡輪“海鷗號”才在震耳欲聾的汽笛長鳴中緩緩靠上了印度孟買嘈雜混亂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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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籠罩著這座南亞巨港。
空氣灼熱粘稠,無處不在的咖喱味、焚燒垃圾的焦糊味、魚市的腥臊以及無處不在的人體排泄物惡臭以及汗味撲鼻而來,令人頭暈目眩。
混亂,擁擠,喧囂,色彩濃烈到刺眼,氣味混雜到窒息。
這就是孟買給闖入者的第一記重拳。
衛蓮和弗蘭克隨著洶湧的人流擠出船艙,踏上這片喧鬨滾燙的土地。
弗蘭克已經重新變回了那個飽經風霜的藥材商人,他緊了緊頭上的頭巾,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警惕掃視四周的眼睛。
“媽的,還是這個味兒,一點沒變。”弗蘭克低聲嘟囔了一句,帶著濃重的鼻音,“明天才有飛回去的航班,今晚得找個地方窩著。”
兩人迅速離開混亂的碼頭區,在汙水橫流的小巷裡穿行,最終找到一家外牆斑駁的小旅館。
前台是個昏昏欲睡、眼皮浮腫的乾瘦老頭,對弗蘭克遞上的護照和鈔票隻是隨意瞟了一眼,便丟過來一把用油漆標著房號的鑰匙牌。
房間狹小逼仄,隻有兩張嘎吱作響的鐵架床和一把瘸腿的椅子,牆壁上糊著發黃的舊報紙,唯一的窗戶對著窄巷,對麵住戶的電視聲和小孩的哭鬨聲清晰可聞。
弗蘭克將那個散發著草藥味的大包扔在牆角,走到窗邊,小心地掀開油膩膩的窗簾一角向外觀察了片刻才放下。
“安全。”他簡短地說,隨即拿出衛星通訊終端開始接收信息。
衛蓮則走到衛生間,擰開鏽跡斑斑的水龍頭,裡麵流出的自來水帶著渾濁的鐵鏽色和一股怪味。
他麵無表情地掬起水,用力搓洗著臉頰和手臂上殘留的油膏和汙垢。
冰冷渾濁的水流帶走旅途的塵埃,卻洗不去骨子裡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警覺。
他看著鏡子裡的臉,右眼角下的淚痣在水痕中顯得格外清晰,鏡中人的眼神沉寂如一潭死水,映不出絲毫孟買的喧囂或旅途的波瀾。
……
與此同時,萬裡之外的國內,無形的硝煙正以另一種方式彌漫、燃燒。
江氏集團總部頂層的書房,厚重的天鵝絨窗簾隔絕了城市的燈火。
書桌上那盞古董台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照亮了江懷瑾疲憊而深沉的側臉。
他指間夾著一支燃燒過半的雪茄,煙灰積了長長一截,卻渾然未覺。
麵前的電子屏幕上分割成數個區塊,實時滾動著複雜的金融數據、新聞快訊和隱秘渠道傳回的報告。
陳氏集團內部因陳國偉、陳國豪接連暴斃引發的權力地震已進入白熱化——董事長陳俞的威信在一次次喪子打擊和股價暴跌中搖搖欲墜,元老派、少壯派、旁支勢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瘋狂撕咬著陳氏帝國這塊搖搖欲墜的蛋糕。
江懷瑾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麵上無聲敲擊,眼神銳利如鷹。
屏幕上,代表江家資金的藍色箭頭正精準地刺向陳氏最脆弱的核心產業——銀行抽貸的連鎖反應下,陳氏幾個關鍵項目資金鏈瀕臨斷裂。
江氏旗下的公司正以“白衣騎士”或“禿鷲投資者”的身份,悄然入場,鯨吞蠶食。
報價、談判,背後都是他精密的算計和冷酷的指令。
陳家的商業版圖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塌、瓦解。
然而,陽光之下必有陰影。
陳氏在明麵上的潰敗,卻催生了暗流中更危險、更瘋狂的毒瘤。
書房另一塊屏幕上,顯示著幾份簡報,來自不同城市的灰色地帶。
簡報一:城西舊碼頭區,兩個原本被江家壓製的本地小幫派因爭奪陳氏遺留的走私通道控製權爆發激烈火拚,造成三死七傷。簡報附帶的模糊監控截圖裡,能看到幾個穿著印有模糊“金幣”圖案t恤的身影在衝突邊緣遊弋、煽風點火。
簡報二:鄰市地下賭場數量在過去一周激增近50,新開的場子裝修簡陋但生意火爆,其背後注資方均指向一個名為“強盛商貿”的空殼公司,而該公司最後的資金流向……與陳國強暗中掌控的賬戶存在關聯。
簡報三:江氏旗下一家位於城南的物流倉庫深夜遭不明身份人員縱火,雖未造成重大損失,但監控拍到的縱火者逃離時乘坐的無牌麵包車,其行車軌跡最後消失在陳國強名下的一家夜總會附近。
“……陳家明麵上的生意是垮了,但那些見不得光的臟東西,反而被陳國強那小子趁機整合了。”江懷瑾對著通訊器另一端的心腹助理冷聲道。
“他和那些地頭蛇綁在了一起,放高利貸,開黑賭場,搞走私,甚至可能碰了‘麵粉’!這幫雜碎沒了約束,隻會越來越無法無天!”
江懷瑾疲憊地撐著額頭,聲音低啞,“告訴負責那幾個片區的經理,讓他們的人最近都給我收緊點,彆去觸黴頭……另外,把我們收集到的、關於陳國強和那幾個幫派勾結的具體證據,匿名給警方那邊‘熱心市民’送一份。”
“是,瑾爺。”助理的聲音恭敬而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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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懷瑾掐滅了雪茄,將煙蒂狠狠按進堆滿煙灰的水晶煙灰缸裡,目光投向屏幕一角實時傳輸的董事會會議室畫麵。
畫麵中,江沅正坐在主位稍側的位置,代表江懷瑾主持著對陳氏某塊核心地皮的收購談判——年輕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初掌權柄的青澀,但眼神專注,應對著幾個元老的質詢,言辭清晰有力,漸漸穩住了局麵。
江懷瑾眼底深處掠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欣慰,隨即又被更深重的憂慮覆蓋——江沅在陽光下的棋局裡正學著站穩腳跟,但陰影中的蛇蟲鼠蟻,需要另一把更鋒利的刀去斬斷。
他拿起加密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隻響了一聲就被迅速接起。
“喂?”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沙啞,背景音裡隱約有重物拖行的摩擦聲和壓抑的呻吟。
“小妄,”江懷瑾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城南倉庫的火,查清楚了?”
“嗯。”電話那頭的江妄應了一聲,言簡意賅,“‘鐵拳會’兩個不開眼的小嘍囉,收了陳國強手下‘刀疤劉’的錢,人已經‘處理’了,東西也‘送’回給‘鐵拳會’的老大了。”
“好。”江懷瑾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麵上劃過一道冰冷的痕跡,“陳國強最近在城東舊工業區弄了個地下拳場做幌子,背地裡搞‘麵粉’分裝,場子很偏,守著他的人不少,都是些亡命徒。”
他沒有說“怎麼做”,也沒有說“小心點”,隻是平靜地陳述了一個地點,一個目標,以及目標的危險性,如同遞出一把染血的刀,指向下一個需要清除的汙穢。
電話那頭沉默了數秒,隻有壓抑得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背景音在持續。
然後,江妄的聲音傳來,比剛才更冷,更硬,帶著一種淬煉過的殺伐決斷:
“知道了,今晚就讓它‘停電’。”
通話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