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金牛道,像是被潑灑了濃重的赭石與金粉,兩側山巒層林儘染,楓紅槭黃,潑灑出驚心動魄的濃烈秋色。
車輪碾過濕滑的石板路,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轔轔聲響,不時濺起渾濁的水花。
馬車廂裡,徐嬌嬌龐大的身軀隨著顛簸搖晃,她死死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裡麵散發出鹵牛肉和椒鹽花生的濃鬱香氣,嘴裡還含糊不清地嘟囔:“哎喲……這路,顛得我腸子都要打結了!”
衛蓮靠窗坐著,閉目調息,丹田內那股經過七殺傀陣千錘百煉的內息如同溫馴的河流,緩緩流轉四肢百骸,滋養著沿途新添的幾處細小擦傷。
旁邊的衛聽瀾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他那把玄鐵扇骨的折扇,目光投向車窗外險峻的劍門關隘。
地勢陡然拔高,山路愈發崎嶇狹窄,一側是刀劈斧削般的峭壁,另一側則是深不見底、雲霧繚繞的幽穀。
車夫老李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口中吆喝著,鞭梢在空中甩出清脆的響鞭,驅使著馬匹小心前行。
“過了劍門關,離漢中就不算太遠了,”衛聽瀾收回目光,用扇子點了點衛蓮的胳膊,“蓮弟,到了漢中府,瀾哥帶你嘗嘗最地道的熱麵皮和菜豆腐,聽說比蜀地的擔擔麵還夠味。”
衛蓮尚未答話,車窗外驟然傳來幾聲淒厲變調的呼喊,混雜著草木被猛烈刮擦的窸窣聲——
“救命!前麵的大爺——救命啊——!”
緊接著是重物滾落陡坡的沉悶撞擊和痛苦的悶哼。
車夫老李猛地勒緊韁繩,健騾嘶鳴著人立而起,車廂劇烈一震!
徐嬌嬌“嗷”一嗓子,差點把懷裡的包袱扔出去。
衛蓮倏然睜開眼,眸中寒光一閃,右手已無聲按在腰間的烏沉短刀柄上。
衛聽瀾“啪”地合攏折扇,探身撩開車廂前簾——
隻見前方狹窄的山道上,三四個灰頭土臉、衣衫被荊棘刮得破爛不堪的人影,正手腳並用地從陡峭的山坡上滾爬下來,形容狼狽至極。
他們似乎耗儘了力氣,幾乎是滾到了馬車前方丈餘處,才勉強停下,癱軟在地,大口喘息,臉上涕淚汗水混著泥土,糊成一片。
為首的是個身材敦實、滿臉麻子的漢子,他看到馬車廂側板上清晰的唐門徽記,絕望的眼中驟然爆發出駭人的光芒,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他掙紮著往前爬了兩步,嘶聲哭喊:
“唐門!是唐門的貴人!老天開眼啊!”他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山石上,“砰砰”作響,帶著哭腔,“求貴人救命!我們大師兄……大師兄鄒平,陷在古墓裡了!快不行了!”
“鄒平?”衛聽瀾眉頭一挑,扇尖在掌心輕輕敲打,語氣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詫異和玩味,“尋器閣那位眼高於頂、陰陽怪氣的鄒大師兄?他那種人,也會在自家吃飯的家夥事上失手?”
他微微傾身,桃花眼掃過地上幾個尋器閣弟子驚惶的臉,“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我懂,可你們這鞋,濕得也太不是地方了。”
那麻臉漢子名叫汪博,聞言更是羞愧難當,一張麻臉漲成了紫紅色,卻不敢有絲毫怨懟,隻把頭埋得更低:“貴人說得是,是我們學藝不精,給祖師爺丟人了!可……可大師兄他……他真撐不住了!求貴人們高義,伸手拉一把,尋器閣上下永感大德!”
汪博身後的幾個師弟也連連磕頭,哀聲懇求。
衛聽瀾臉上那點玩世不恭的笑意淡了下去,他坐直身體,沒有立刻回應,目光轉向了身旁的衛蓮,帶著征詢的意味。
而衛蓮神情淡漠,並不想理會。
車廂內一時隻剩下車外幾人粗重恐懼的喘息和山風掠過林梢的低嘯。
武林門派,盤踞一方,彼此間人情往來、顏麵聲譽,比什麼都重要。
蜀地、雲貴一帶,除了尋器閣和狂刀門這對老冤家是出了名的見麵就掐,其餘門派之間縱使私底下有些齟齬,明麵上總還要維持著“守望相助”的和氣。
唐門作為蜀中魁首,衛蓮拜師大典時,雲貴川大小門派的掌門幾乎傾巢而至前來觀禮捧場,便是明證。
如今,尋器閣的大弟子身陷險境,對方門人已跪地哭求到眼前,他們乘坐著唐門的馬車,腰懸唐門的腰牌,一言一行都關乎唐門臉麵。
倘若真見死不救,袖手旁觀,消息一旦傳開,唐門在西南武林的威信和人情恐怕頃刻間就要大打折扣。
衛聽瀾心中念頭飛轉,臉上卻顯出幾分真實的為難和厭煩——他對鄒平此人毫無好感,甚至可說厭惡。
那家夥在滄浪盟壽宴上就陰陽怪氣,言語刻薄,還曾與封九霄大打出手,連累旁人。
為一個自己討厭的人去闖那機關重重的凶險古墓?他衛聽瀾還沒那麼高的覺悟。
可唐門的麵子……
他煩躁地用折扇柄撓了撓額角,最終還是無奈地歎了口氣,對車廂外同樣一臉緊張的車夫老李和扒著車窗探頭探腦的徐嬌嬌道:“老李,嬌嬌,你們就在此地等候,莫要亂走,蓮弟……”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轉向衛蓮,眼中帶著一絲懇切和提醒,“我們過去看看情況,記住,量力而行,事若不可為,我們立刻抽身,能走到墓前露個臉,也算全了江湖道義,沒人能說我們唐門見死不救。”
徐嬌嬌一聽不用去那陰森森的古墓,立刻鬆了口氣,連連點頭:“對對對,安全第一!你們千萬小心!我……我給你們留好牛肉和餅子!”她又縮回車廂,緊緊抱住了她的“糧倉”。
衛蓮沉默地點了點頭,動作利落地躍下馬車。
可就在他雙腳沾地的瞬間,一股極其微弱、卻又難以忽視的奇異悸動,毫無征兆地從山穀深處某個方向傳來,像一根冰冷的絲線,猝然撥動了他平靜的心弦。
他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林木幽深的穀地深處,那悸動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
汪博見二人答應,喜出望外,連忙掙紮著爬起帶路:“多謝!多謝兩位貴人!這邊請,這邊請!”
山路崎嶇濕滑,越往裡走,林木越是茂密,遮天蔽日,光線變得昏暗陰冷。
空氣中彌漫著腐葉和泥土的氣息,還有一種淡淡的、難以言喻的土腥黴味。
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穿過一片布滿荊棘藤蔓的陡峭石坡,前方豁然出現一個隱蔽的山坳。
汪博停下腳步,指著前方一片被踩踏得淩亂不堪的草叢,草叢中央,赫然是一個黑黢黢的洞口,約莫有成年男子肩膀寬窄,邊緣的泥土還很新鮮,顯然是新挖開不久。
“貴人請看,就是這裡!”汪博抹了把臉上的汗,心有餘悸,“我們打通了直通墓室的通道,鑽進去就能看到大師兄被困的地方了。”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後怕,“隻是裡麵……裡麵機關邪門得很!我們折了兩個兄弟才探明一點門道,實在不敢再進了……”
衛聽瀾看著那幽深如同巨獸之口的盜洞,扇子搖得明顯快了幾分,湊近衛蓮,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在耳語:“蓮弟,待會兒跟緊我,讓這幾個家夥打頭陣,情況稍有不對,彆管那姓鄒的死活,我們立刻退出來!麵子重要,小命更重要!”
衛蓮的目光落在盜洞邊緣幾滴已經發黑凝固的血漬上,又掃了一眼汪博等人驚魂未定的神色,微微頷首,先走到洞口,沒有立刻下去,而是俯身,凝神靜聽片刻。
洞內死寂一片,隻有陰冷潮濕的風帶著腐朽的氣息,絲絲縷縷地倒灌出來。
汪博咬了咬牙,從懷裡摸出火折子晃亮,對身後兩個還算鎮定的師弟使了個眼色:“六子,王七,跟我下去!給貴人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