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後山的年關,是雪落深潭的沉寂。
當山下的爆竹聲穿透風雪,隱約遞進這方與世隔絕的院落時,衛蓮正盤膝坐在榻上。
一縷微弱的氣感沿著經脈艱難運轉,每打通一處穴位,都牽扯出鑽心的痛楚。
窗紙被風撕扯,寒風灌入室內。
銅盆裡最後一點木炭將熄未熄,釋放著僅存的暖意,卻始終無法驅散這浸透骨髓的寒冷。
就在這寒意與痛楚交織的煎熬中,一幅畫麵毫無征兆地撞入衛蓮的腦海——
也是這樣的苦寒天,千機閣的側廳卻暖意融融,蒸騰的火鍋霧氣模糊了唐晰坐在角落的身影,徐嬌嬌咋咋呼呼的笑聲,衛聽瀾插科打諢的調侃,唐柔溫言細語的囑咐……
喧嘩的人聲,辛辣滾燙的食物香氣,甚至那一點當時令他無所適從的、被人群包圍的尷尬,時隔一年後的今日,竟帶著無比灼人的溫度,深刻地映在腦海中。
衛蓮猛地睜開眼。
丹田中那縷艱難維持的氣感驟然紊亂,在經脈中橫衝直撞,帶來一陣尖銳的絞痛。
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捂著胸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
不該想。
他霍然起身,動作帶著一絲心事堪破的狼狽。
衛蓮的視線掃過空曠的四壁,最終落在牆角那根他平日用來撥弄炭火的枯枝上。
走過去,彎腰,拾起。
他掂了掂,手腕驟然發力,枯枝撕裂空氣,發出短促尖利的嗡鳴。
無需任何章法和套路,隻有雇傭兵生涯裡烙印在骨子裡的本能——劈、刺、撩、格!
風聲呼嘯,卷起一片塵埃。
身體在劇烈的運動中變得滾燙,仿佛隻有這竭儘全力的訓練,才能將那些不合時宜的暖意,以及名為“羈絆”的柔軟藤蔓徹底焚燒殆儘!
他需要一把刀。
是冰冷、沉重、能斬斷一切猶豫的殺伐之器,而不是這根隨時會斷裂的枯枝!
“嗡——!”
一聲更尖銳的破空聲後,衛蓮的動作戛然而止。
枯枝被他攥在手中,因驟然收勢而震顫,如同他此刻劇烈起伏的胸膛,他垂著頭急促地喘氣,汗珠順著下頜線滴落在的石板地麵,洇開一片濕痕。
方才那因回憶而生的暖意錯覺,已被更深的孤寂徹底吞噬。
……
司玉衡踏進這方冷寂的院落時,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被隨意丟在角落的枯枝,隨即望向院中沉默佇立的少年。
衛蓮轉過身。
他已換上一件便於行動的深色勁裝,額發被汗水濡濕貼在額角,眼神已如冰封的湖麵,絲毫不見昨日的震動與波瀾。
司玉衡並未多言,隻微微頷首。
片刻後,一名道童腳步輕快地穿過月洞門,懷中抱著兩柄用粗布包裹的長條狀物體,恭恭敬敬地奉到司玉衡麵前。
布帛滑落,是兩柄劍。
劍身狹長,樣式古樸,是最尋常不過的武當入門鐵劍,甚至未曾開刃。
司玉衡拿起其中一柄,手腕隨意一抖,劍鋒發出破空聲,他將另一柄拋向衛蓮。
衛蓮抬手接住,五指收攏握緊劍柄,然後試著挽了個劍花,動作生澀——劍身的長度和重心都與他慣用的短刀截然不同,一種強烈的失控感油然而生。
“我不習劍。”衛蓮皺了皺眉,陳述事實。
在他雇傭兵的生涯裡,匕首、軍刺才是肢體的延伸,是潛行時易於隱蔽的獠牙,長劍太過顯眼,不適合他的路數。
“並非教你習劍,”司玉衡眸光清淺,視線落在衛蓮握這劍柄的手上,“劍為百兵之君,長兵之祖,東瀛倭刀,其形製雖異,運使之道,亦脫胎於此。”
他手腕一振,手中那柄未開刃的鐵劍倏然前指,劍尖穩穩停在衛蓮胸前尺許,“感受即可,看破其形,方知破綻所在。”
話音未落,劍勢已起!
並未動用內力,司玉衡的身形也未見如何迅疾,然而那柄沉重的鐵劍在他手中卻仿佛活了過來,化作一道連綿不絕的烏光。
刺!
僅僅最簡單的前刺,直取衛蓮咽喉。
衛蓮瞳孔驟縮,本能地橫劍格擋——兩柄鐵劍撞擊在一起,發出“鐺”一聲悶響,震得衛蓮手臂微麻。
劍光毫不停滯,順勢下抹,化作淩厲的削——劍鋒貼著衛蓮格擋的劍身滑下,直切他持劍的手腕!
衛蓮手腕急轉,險之又險地避開鋒芒,劍身反撩而上。
挑、崩、點、掛……
司玉衡的劍招如行雲流水,環環相扣,正是武當劍法最基礎的入門招式,速度並不快,控製在衛蓮足以反應的程度,將劍法的筋骨脈絡一一展現給他看。
而衛蓮則憑借著千錘百煉的戰鬥本能,捕捉著對方劍勢的軌跡、力量的落點、招與招之間那細微到幾乎難以識彆的轉換間隙。
格擋、閃避、伺機反刺……
基礎的劍招演示了約莫一柱香時間。
司玉衡劍勢倏然一收,鐵劍斜指地麵,氣息平穩如初。
衛蓮也停住動作,胸膛微微起伏,汗水順著額角滑落,但眼神卻亮得驚人——這最基礎的劍路竟蘊含著如此清晰的攻防邏輯!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萬變不離其宗。”司玉衡淡淡道,仿佛是在為剛才的演示落下注腳。
下一刻,他周身的氣息陡然淩厲!
他握劍的姿勢變了——雙手交疊緊握劍柄,劍身微微上揚,左腳前踏半步,身體重心下沉。
這姿勢……
衛蓮心神一震。
這絕非中土任何一派的劍術起手式!
“喝!”
一聲短促的低喝從司玉衡唇間迸出。
他整個人猶如離弦之箭,鐵劍被他雙手高舉過頭,挾著全身的力量與衝勢,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劍勢,以最蠻橫、最直接的軌跡朝著衛蓮當頭劈下!
東瀛劍道:
大上段·袈裟斬!
狂暴、迅猛、一往無前。
將全身的力量、速度、意誌都凝聚在這開山裂石般的一劈之中,與方才武當劍法的中正平和、圓轉如意,判若雲泥。
衛蓮頭皮發麻,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已在本能的驅使下做出反應——雙足猛蹬地麵,向側後方急掠!
“嗤啦!”
沉重的鐵劍幾乎是擦著他的肩頭劈落,淩厲的勁風刮得他臉頰生疼。
劍鋒狠狠斬在衛蓮方才立足處一塊半埋於積雪的青石上!
“鏘——!”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中,碎石與雪沫四濺。
堅硬的青石竟被這一記未開刃的、僅憑肉體力量揮出的鐵劍硬生生劈開一道深達寸許的裂痕!
衛蓮穩住身形,後背驚出一層冷汗,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青石上的裂痕看了許久,又猛地抬頭望向收劍而立的司玉衡,臉上湧現出難以置信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