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仙穀的廚房建在山壁半腰延伸出的一處天然平台上。
茅草頂,竹木牆,三麵敞闊,山風裹挾著濕氣穿堂而過,吹散了灶火煙氣,靠裡壘著幾口大灶,鍋裡正咕嘟著不知名的藥湯,靠外則是一排低矮的石案,上麵堆放著各種山蔬、臘肉。
藥仙穀的廚子老張頭是個不善言辭的乾癟老頭,此刻正蹲在灶膛前添柴,見穀主親自領人進來,後麵還跟著幾位風塵仆仆的貴客,急忙站起來行禮。
“老張頭,騰地方!”段杭中氣十足地吆喝一聲,將背簍放在一張石案旁,搓著手,眼睛亮得嚇人,直勾勾盯著衛蓮,“高人……哦不,衛小友,請!家夥什都在這裡,缺什麼你儘管吩咐!”
他特意加重了“衛小友”三個字,目光在衛蓮臉上逡巡了幾番,似是要穿透那層冷硬的外殼挖出唐晰收徒的秘密。
衛蓮一言不發,徑直走到水槽邊,卸下龍鱗護手放在旁邊,仔細衝洗雙手。
水流衝刷過他的手背,皮膚在暮色裡透出一種冰雪般的質感。
他甩掉水珠,走到石案前,目光掃過簍中形態各異的菌子,拿起一把厚背薄刃的廚刀。
這刀顯然有些年頭,木柄被磨得油亮。
衛蓮的手指拂過刀刃,試了試鋒口,不甚滿意地蹙了下眉:“段穀主,煩請取一把新磨的快刀來。”
“快!快!”段杭立刻朝老張頭瞪眼。
老張頭慌忙起身,從角落一個藤條箱裡翻出一把刀身雪亮的短刃,雙手遞上。
衛蓮接過,指腹在刃口刮了刮,寒光一閃,映亮了他低垂的眼睫。
玄石耐不住性子,湊到玄風身旁耳語道:“師兄,他真會啊?那刀拿得比掌門真人的劍還穩……”
玄風沒答話,隻是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衛蓮的一舉一動。
隻見衛蓮拈起一朵牛肝菌,刀鋒平貼菌蓋內側,手腕微動,薄如蟬翼的菌片便一片片從刃口處淌下。
很快,那切好的薄片就在案板上堆疊起來,每一片都大小均勻,斷口光滑如鏡。
段杭看得眼皮直跳,這刀工……沒有千錘百煉的功夫絕對做不到——他年輕時行走四方,也隻在大內禦膳房的老廚子手上見過這般舉重若輕的切法!
而玄石更是看得瞠目結舌,忍不住又往玄風身邊湊了湊,聲音帶著夢囈般的恍惚:“師兄,你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他不會的啊……”
玄風喉嚨有些發乾,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想起在武當後山時,衛蓮在掌門真人的指點下將內力融入四肢百骸,身形快如閃電撕裂空氣的景象。
驚覺對方此時這切菌子的手法竟隱隱透出同樣的鋒芒,這是一種磨礪到極致的掌控力,隻不過對象從敵人換成了食材。
這種將殺戮技藝融入日常的行為,比起張揚外放的氣場更令人心悸。
司玉衡靜立在廚房入口的陰影裡,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衛蓮翻飛的雙手——從衛蓮試刀皺眉的微表情,到處理每一類菌子時截然不同卻都臻於化境的手法,再到那旁若無人的專注神情……
他攏在袍袖中的手指不自覺地撚動了一下袖口的雲紋滾邊。
段杭早已顧不上形象,眼巴巴地看著衛蓮將處理好的菌類分門彆類放好,又指揮老張頭生起另一口小灶,燒熱了鐵鍋。
衛蓮拿起老張頭遞來的粗陶罐,挖出一勺雞油滑入燒熱的鐵鍋,待油脂融化後又將拭淨的雞樅菌整朵放入,“滋啦”一聲輕響,白氣升騰。
他並未用鍋鏟翻動,隻是輕輕搖晃鐵鍋讓雞油均勻浸潤,小火慢煎,菌子邊緣肉眼可見地卷曲、收緊,滲出金黃油亮的汁液,馥鬱醇厚的異香撲鼻而來。
玄石猛地吸了一大口氣,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這聲響在突然安靜下來的廚房裡格外響亮,他漲紅了臉,下意識捂住肚子,又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去看鍋裡那金黃誘人的雞樅。
段杭更是饞涎欲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鍋裡,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口水幾乎要滴到衣襟上。
與此同時,衛蓮已在另一口燒得滾燙的灶上操作起來——蒜片、乾紅椒段被丟入滾油,爆出濃烈的辛香。
他迅速抓起一把見手青菌片撒入鍋中,熱油與生菌猛烈碰撞,菌片在油浪中轉為誘人的深褐色,最後淋入醬油,撒上一把青蒜苗段,鍋氣裹挾著濃香衝天而起!
接下來是竹蓀芙蓉羹。
山泉水在砂鍋裡燒開後,衛蓮將撕成細絲的竹蓀菌裙撒進去,接著打蛋入鍋,蛋液在急速攪動下凝結成滑若凝脂的蛋絮,與絲絲縷縷的竹蓀菌裙完美交融,便是一碗清淡爽口的羹湯。
考慮到人多菜少,衛蓮又用廚房裡現成的食材做了幾樣菜肴,連同一碟山間時蔬和熱氣騰騰的糙米飯被端上了廚房中央那張長條木桌。
段杭搓著手,圍著桌子轉了兩圈,哪裡還記得什麼待客之道、穀主威儀,就差直接上手了。
“坐!都坐!”他終於想起旁邊還有人,連忙招呼,眼睛卻黏在那一盤盤蕈菜上拔不出來,“衛小友辛苦了,武當的幾位……呃,也都嘗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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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根不用段杭招呼,玄風和玄石早已被那勾魂攝魄的香氣折磨得腹鳴如鼓,聞言如蒙大赦,立刻圍著桌子坐下,眼睛同樣直勾勾盯著菜肴。
玄石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目標直指那盤油光鋥亮且香氣最為濃鬱的爆炒見手青。
段杭眼疾手快,幾乎是用搶的先夾了一大筷子見手青塞進自己碗裡,這才含糊道:“動筷!動筷!”
他顧不得燙,將一片菌子送入口中,牙齒咬下的瞬間,那極致的脆嫩口感便爆發開來,滾油鎖住的濃鮮混合著蒜香和乾椒的辛辣以及醬油的醇厚……
段杭猛地睜大了眼睛,喉嚨裡發出一聲近乎哽咽的歎息,眼圈竟微微泛紅,仿佛跋涉半生終於在這一刻嘗到了真正的山珍之味。
玄石總算如願以償地夾到了見手青,隻嘗了一口,他便“嗷”地一聲叫了出來:“這、這真是蘑菇?!”
他像是餓了三天沒吃飯,筷子舞得飛快,嘴裡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讚歎:“衛蓮兄弟,你真是神啊!打架厲害,劁……呃,那個也厲害,做飯更厲害!我玄石對你心服口服!”
玄風穩重些,但吃相也絕對談不上雅觀,他先嘗了竹蓀芙蓉羹:
湯水滑過喉嚨,糅合著竹蓀特有的山林清氣,蛋絮如雲朵般柔滑,僅以細鹽提味便將食材本真的清甜鮮美發揮到了極致。
他長長舒了口氣,看向衛蓮的目光充滿了由衷的敬佩——這手藝,彆說武當山的齋廚,恐怕皇宮禦膳也未必能及!他默默又添了一碗飯。
司玉衡是最後一個落座的,他坐在衛蓮斜對麵,始終保持著那份出塵的儀態,動作不疾不徐。
他先夾了一片雞樅,細細咀嚼,滑嫩豐腴的獨特口感和醇厚清甜的香氣讓他眉舒目展,從未顯露過情緒的嘴角似是上揚了一瞬。
接著,他的筷子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向了那盤爆炒見手青——辛辣濃烈的氣息蔓延至整個口腔,嗆得這位潔癖且飲食清淡的武當掌門差點沒控製住當場咳嗽起來。
但最後他還是強忍著不適咽了下去,但自那之後便不再碰那盤對他而言過於刺激的菜肴了。
段杭風卷殘雲,吃得滿頭大汗,嘴角沾著油漬也渾然不覺,直到桌上菜肴十去七八,他才打著飽嗝癱靠在椅背上,看向衛蓮的眼神是毫不掩飾的欣賞和長輩般的親昵。
“衛小友,老頭子我活了大半輩子,今天這頓飯才算是真正開了眼,嘗到了神仙滋味!”
他咂著嘴,回味無窮,“就衝這頓飯,那勞什子武林大會我藥仙穀去了!下月初八,嵩山是吧?我段杭親自帶人走一趟!”
玄風玄石聞言大喜,玄石更是激動地差點跳起來:“段穀主深明大義!武林同道定當……”
“慢著!”段杭大手一揮,打斷了玄石的奉承,話鋒一轉,目光掃過衛蓮,又落到玄風臉上,“不過嘛,玄風道長,你之前替西陵劍派討要的‘九葉還魂草’……”
玄風精神一振,連忙放下筷子:“正是!江逐流掌門因練功走火入魔,內息狂亂,危在旦夕,急需此草護住心脈,還望段穀主賜藥一株,西陵劍派上下必定感念藥仙穀大恩!”
他言辭懇切,將司玉衡的診斷和藥方的重要性又強調了一遍。
段杭捋著胡須,眼神在衛蓮和司玉衡之間滴溜溜轉了兩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慢悠悠地開口:“‘九葉還魂草’嘛……”
“確實是我藥仙穀的寶貝,生於後山雨林深處,伴生於千年古木之側,吸月華而生,極是難得……”
他故意頓了頓,看到玄風臉上露出的焦急和司玉衡驟然轉冷的目光才話鋒一轉,對著衛蓮嘿嘿一笑:“不過嘛,既然是衛小友的朋友,老頭子我也不能太吝嗇,這草可以給!”
玄風剛鬆了口氣,段杭接下來的話卻讓氣氛陡然凝滯:“但是不能由我藥仙穀的人去采。”
他手指朝著衛蓮一點,笑容裡帶著點對晚輩的考校意味,“得勞煩衛小友你,親自去那林子深處把它‘取’回來。”
“取”字加了重音,似是彆有深意。
司玉衡握著竹筷的手指倏然收緊,他緩緩抬起眼,麵無表情地看著段杭。
現場因飽餐而鬆弛的氣氛霎時凍結,山風吹過敞開的平台,竟帶上了幾分刺入骨髓的寒意。
玄石還沉浸在美食的餘韻裡,茫然地打了個飽嗝,完全沒察覺到驟然降臨的低氣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