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府清晨的濕氣濃重得能擰出水來,紗幔一般的乳白色霧氣纏繞在連綿起伏的山巒間,藥仙穀便嵌在這片蠻荒與生機交織的群山深處。
山門前隻有幾間依著峭壁搭建的竹木吊腳樓,錯落相連,一條僅容兩人並行的石徑蜿蜒向上,消失在吊腳樓之後伸手不見五指的霧氣裡。
當衛蓮一行人踏上這條石徑時,藥仙穀負責接待的弟子早已得了通報,候在吊腳樓下。
那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穿著便於在山林活動的靛藍色短褂和紮腳褲,腳蹬草鞋,膚色黝黑,眼神裡透著幾分邊地特有的機警和戒備。
年輕弟子的目光在司玉衡身上停留片刻,掠過其身後負著的劍匣,又飛快掃過衛蓮鬥笠下冷硬的下頜線條以及玄風、玄石的道袍。
他臉上並未表現出多少對“武當掌門”應有的恭敬熱絡,隻是依著江湖禮數抱了抱拳:
“武當掌門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穀主正在清點藥材庫,請諸位隨我去會客廳稍坐。”
他的引路流露著一種刻意的怠慢,腳步很快,幾乎不給客人細看周遭環境的機會。
穿過懸空的竹木長廊,外圍便是霧氣彌漫的山澗,幾間同樣竹木結構的廳堂出現在眼前。
衛蓮等人被引進去的那間陳設極為簡陋,幾張竹椅,一方矮幾,牆角隨意堆著些晾曬藥材的簸箕,濃烈的藥味幾乎蓋過了山林的清新氣息。
弟子丟下一句“請稍候,穀主即刻便來”,便匆匆退了出去,連茶水都忘了奉上。
廳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玄石耐不住性子,挪到門邊探頭張望,恰好聽見廊下兩個藥仙穀弟子壓低聲音交談:
“穀主呢?武當掌門都到了,他還在庫房?”
“庫房?早提著背簍從後門溜啦!剛聽守後山的阿木說穀主一臉喜色,念叨著背陰坡那片‘見手青’今天該冒第二茬了,肥得很,天王老子來了也擋不住他采蕈!吩咐說武當的人先晾著,等他采完回來再說。”
“嘖!這……不太好吧?畢竟是武當……”
“穀主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他老人家眼裡,少林方丈的金身,武當掌門的寶劍,加一起也比不上他簍子裡一顆肥美的‘雞樅王’!”
“再說了,咱們這西南邊陲,天高皇帝遠的,武當少林再威風,手也伸不到這兒!要論份量,恐怕還不及蜀中唐門在穀主心裡的位置呢!”
玄石猛地縮回頭,一張臉氣得通紅,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回廳中:“豈有此理!那段穀主根本沒在庫房,他是為了采什麼破蘑菇把咱們晾在這兒了!還說……還說武當少林加一起也比不上他一顆蘑菇!”
玄風臉色也沉了下來,武當在江湖上何等地位?何曾受過這等輕慢?他強壓著怒火,目光看向端坐於竹椅上的司玉衡。
可司玉衡聽完神色不變,眼簾微垂,長睫擋住了大半邊瞳孔,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緒。
看他心如止水的模樣,似乎門外弟子的議論,玄石的憤怒,無非是過眼雲煙,不曾在他心湖漾起半分漣漪。
隻是,他覆於膝上的手掌指節微微繃緊,透出幾分刻意壓製的冷硬。
衛蓮立在司玉衡身側稍後的位置,抱臂靠在一根支撐房屋的竹柱上,看似放鬆的表象下暗含警惕——對於這明顯的怠慢,他沒有發表意見,隻是周身的氣息愈發凝重了。
時間在眾人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過去。
期間,那個引路弟子進來過兩次,添了些粗劣的茶水,每次都被玄風強忍著怒氣質問穀主何時歸來,得到的回答永遠都是千篇一律的“穀主事務繁忙,請再稍候片刻”雲雲。
那弟子眼神躲閃,語氣敷衍,整個一副徹底擺爛的態度。
玄石在幾把竹椅間來回踱步,茶水灌了一杯又一杯,嘴裡不停地咒罵著“蕈癡”、“老饕”、“不知所謂”。
足足三個半時辰。
當廳堂角落的光影徹底暗淡下去,門外終於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中氣十足且透著心滿意足的聲音:
“快快快、小六子!把這簍寶貝拿到廚房去,讓老張頭仔細著點,今天燉個山珍大鍋!湯要濃!火要足!瞧瞧這品相,難得啊!”
話音未落,一個身影已出現在廳門口。
來人約莫五十許年紀,身形矮小乾瘦,穿著一件質地粗糙的靛藍布衣,褲腳高高挽起,露出沾滿泥點的小腿,腳上蹬著一雙磨得發亮的草鞋,肩上斜挎著一個半人高的藤編背簍。
那簍子裡塞滿了形態各異的蕈類:
傘蓋肥厚的牛肝菌,菌柄粗壯的雞油菌,通體潔白如玉的竹蓀,甚至還有幾朵帶著斑點的不知名蕈子。
這老漢臉上帶著長途跋涉後的紅潤和難以抑製的興奮,幾縷花白的頭發被汗水浸透貼在鬢角,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黏在背簍裡的“寶貝”上,幾乎沒往廳裡看。
此人正是藥仙穀穀主,段杭。
直到引路弟子——大概就是那個“小六子”,一臉尷尬地小跑過來,低聲提醒:“穀主,武當的貴客……候您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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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杭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哦”了一聲,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掃了一眼廳內,目光在司玉衡那身過於潔淨醒目的道袍上頓了頓,又瞅了眼玄風玄石難看的臉色,最後在衛蓮那頂低低壓著的鬥笠上停留了頃刻。
他臉上因大獲豐收而興奮的笑容淡去些許,換上了一層浮於表麵的生意人般的客套。
“哎呀,怠慢怠慢!”他嘴裡說著,腳步卻沒挪動半分,依舊牢牢護著肩上的背簍,“不知武當掌門親臨有何貴乾啊?我這剛從山裡回來,一身泥,實在失禮。”
語氣裡聽不出多少真正的歉意。
玄風強壓著怒火,上前一步抱拳道:“段穀主,在下玄風,這位是我師弟玄石,陪同掌門真人前來拜會!東南沿海倭寇肆虐,生靈塗炭,少林寺方丈圓通大師號召天下英雄,於下月初八在嵩山召開武林大會,共商抗倭大計!武當派誠邀藥仙穀共赴此會,同襄義舉!”
他語速很快,將憋了一下午的話一口氣倒出,目光灼灼地盯著段杭。
段杭聽完這番話,臉上那點客套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毫不掩飾的疏懶和厭煩,他抬起手,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好似方才聽到的是什麼惱人的噪音。
“武林大會?抗倭?”他拖長了調子,帶著濃重的西南口音,顯得漫不經心。
“哎呀,玄風道長,你也看到了,我這藥仙穀,巴掌大的地方,就靠山裡這點藥材吃飯,江湖上的打打殺殺離我們太遠啦!倭寇?羅刹教?那是在東南鬨騰,與我們這西南邊陲隔著千山萬水呢!”
他擺擺手,滿臉不耐煩,“再說了,我這穀裡上下幾十口人,采藥、炮製、行商,哪一樣不得操心?實在抽不開身呐!這樣吧,大會……若是有時間,我段某人一定去露個臉!至於派人去東南嘛……”
段杭嘿嘿乾笑兩聲,沒再說下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沒門!
一番話堵得玄風胸口發悶,嘴唇哆嗦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玄石更是氣得額角青筋直跳,拳頭攥得咯咯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