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纏並未持續太久。夏至看準一個空檔,猛地將霜降推向柳夢璃和沐薇夏的方向,低喝一聲:“帶她們往左,快走!繞過前麵那塊鷹嘴石!”他則如磐石般牢牢釘在原地,擋住了追兵。
“夏至!”霜降驚呼,被柳夢璃和沐薇夏不由分說地拉著往左前方濃霧中跑去。她倉惶回頭,隻瞥見夏至獨自麵對數人的背影,在夜色與霧氣中顯得如此孤絕,卻又如不可撼動的礁石。
“相信他!”柳夢璃的聲音帶著喘息,卻異常果決。
一行人跌跌撞撞,依照夏至的指引,在濃霧和嶙峋怪石間奮力穿行。不知奔跑了多久,腳下濕滑的碎石小徑終於開始平緩向上。
當她們氣喘籲籲地繞過最後一塊形似展翅巨鷹的岩石時,眼前豁然開朗!濃霧奇跡般地在此處變得稀薄,頭頂是浩瀚無垠的墨藍天穹,無數星辰掙脫了雲霧的束縛,驟然傾瀉而下!一條璀璨的銀河橫貫天際,流淌著碎鑽般的光芒,壯麗得令人窒息。
他們竟已置身於峰頂——一座古老的石砌觀星台,正沉默地承載著這漫天星輝。
“是這裡……真的是‘回雁坳’!”墨雲疏望著平台邊緣斑駁的石刻印記,聲音充滿了震撼。
霜降顧不上喘息,急切地撲到觀星台邊緣向下張望。山道蜿蜒如細線,隱沒在濃霧深處。下方一片混沌,唯有風聲嗚咽。
“夏至……”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看那邊!”邢洲忽然指著平台另一側通往更高處的石階小徑喊道。
隻見一個人影正沿著那陡峭的石階,一步步沉穩地向上攀登。月光勾勒出他熟悉的身影輪廓,帶著一絲激戰後的疲憊,卻步履堅定。正是夏至!
“夏至!”霜降再也忍不住,飛奔過去。
他踏上平台,臉上帶著幾道淺淺的擦痕,衣服也沾了塵土,氣息微促,但眼神卻亮如星辰,映著霜降驚惶未定的臉:“沒事了。”他伸出手,再次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那掌心滾燙依舊,帶著搏鬥後的餘溫,也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安穩,“我說過,路終有儘處。”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巨大的疲憊同時湧上,霜降隻覺得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夏至適時地扶住了她。兩人依偎著,在觀星台邊緣一塊光滑的巨石上坐下,無言地仰望漫天傾瀉的華光。
“華星……”霜降喃喃念著,目光被那流淌的銀河深深攫住,“‘登華星兮垂光’……原來是這樣。”
“莊子說‘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大概就是這般光景吧?”夏至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共鳴,“方才在下麵,像困在混沌的窯裡。現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冽至極的山頂空氣,“像火熄了,窯門大開,終於得見這天青本色。”
“‘道遙’……”霜降咀嚼著這個詞,心中似有明悟,“不隻是身體的脫困,更是心魂的……飛升?”
“或許吧。”夏至的視線從星空移開,落到霜降臉上,專注地凝視著,仿佛在辨識一件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就像這星輝,穿透萬萬年的黑暗,隻為此刻映入你的眼底。”他的目光溫柔而深邃,如同蘊藏著整個宇宙的星塵。
霜降心中一動,忽然想起石燈幢前的幻境。她再次望向那璀璨星河,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腦海——那窯火中執著的身影,那送入烈火的無名素胎,它所渴望的,是否正是此刻星穹下、夏至眼中映出的這片……澄澈無瑕的天青色?
“看東方!”沐薇夏輕呼。
眾人循聲望去。天際線處,濃墨般的夜色正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極致清透的藍光無聲地浸染、稀釋。那藍色純淨、空靈,如同最上等的青瓷釉麵在窯火淬煉後初開天光的一瞬!正是宋徽宗魂牽夢縈的“雨過天青雲破處”!
在這浩渺天青的溫柔籠罩下,夏至與霜降依偎的身影,仿佛也化作了古老窯火中攜手共煉的一雙素胚。霜降輕輕靠在夏至肩頭,疲憊的身體放鬆下來,意識卻奇異地向著澄澈的星空升騰。她仿佛聽到一個遙遠而宏大的聲音在心底低語,那是天地運轉的深沉律動,是季節輪回的無聲箴言,是泥土在窯火中蛻變為永恒天青的秘語。這聲音並非來自外界,而是源自她與夏至血脈深處共同的記憶烙印。
迷蒙中,她感覺自己化為了一縷輕煙,掙脫了形骸的束縛,自由自在地飄蕩在無垠的星海之間。那些璀璨的星辰不再冰冷遙遠,它們如同無數晶瑩的瓷屑,閃爍著溫潤內斂的光芒。她“看”到夏至的靈魂也在此處,他的形態不再是人,而是一團溫暖、恒定、蘊藏著無窮生機的火焰——那正是窯中不滅的烈火!星屑如雨,紛紛揚揚地投入這靈魂之火中,被它無聲地淬煉、熔融,最終流淌成一種無法用言語描繪的、流動的青色光暈。這光暈純淨至極,帶著初生般的喜悅,正是她曾在石燈幢前幻境中驚鴻一瞥、又在破曉天際得見真容的——雨過天青!
這靈魂交融、共煉天青的玄妙境界不知持續了多久。當霜降的意識緩緩沉落,重新感受到山巔清冽的晨風和自己依偎著的溫暖實體時,弘俊平和的聲音仿佛穿透了時空,在耳畔清晰地響起:
“《黃庭經》有言:‘存思百念視節度,六府修治勿令故。’”不知何時,那位氣質出塵的同伴已立於觀星台中央,麵向東方那愈發明亮的天青之色,衣袂在晨風中微微飄動。他並未轉身,聲音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存思守一,內觀天地。這浩渺星穹,這無儘時空,何嘗不是一座至大無外的洪爐?你我眾生,便是這洪爐中輾轉煆燒的瓷胎。火候煎熬是命途,那最終開窯一刻的成色——是渾濁凡胎,還是朗朗天青,端看此心在煆燒中能否守得住那一縷澄澈本真,能否憶起……那窯火初燃時的模樣。”言畢,他微微頷首,身影如融入晨光般,悄然隱去。
霜降渾身一震,徹底清醒過來。弘俊的話語如同最後的點睛之筆,瞬間貫通了所有迷霧!那石燈幢前的灼熱幻象,那夜路迷途的驚惶,那回雁坳頂的星穹如蓋,那靈魂共煉的天青光暈……一切碎片都在此刻找到了歸宿。她猛地抬頭望向夏至,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澄澈與了悟。
夏至也正凝視著她,他的眼底清晰地映著破曉的天空,那純粹的青色仿佛也流淌在他的血脈之中。他抬手,指腹帶著無儘的溫柔,輕輕拂過霜降的臉頰,拭去不知何時滑落的、一滴微涼的淚珠。
“想起來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窯爐深處未熄的餘燼。
霜降用力點頭,喉頭哽咽,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個名字,帶著前世今生的重量和劫後餘生的確認,輕輕地、無比珍重地喚出:“……殤夏。”
夏至——不,是那個曾在窯火旁揮汗如雨、將全部心神與生命投入泥土與烈火的匠人殤夏——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烙印進靈魂最深處。他眼中那沉澱了無數輪回的火焰溫柔地跳動了一下,最終化為唇邊一絲塵埃落定的、近乎歎息的笑意。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嗯,”他應道,握緊她的手,那力量穿越了生死的界限,溫暖而永恒,“淩霜。”
東方的天青色已徹底鋪滿蒼穹,純淨、深邃、寧靜,正是柴窯秘色“釉如秋空”的終極詮釋。晨光溫柔地灑落在古老的觀星台上,也籠罩著這對終於尋回彼此名姓的愛人。曆經林間阡陌的秋風吹拂、古寺燈花的冷雨飄零、暗夜危峰的迷途回旋、星垂平野的澄澈頓悟……他們如同兩件在天地洪爐中經受了最嚴酷也最完美煆燒的瓷器,終於在開窯的這一刻,顯露出那令世間萬物屏息的無雙釉色——那是劫波渡儘後的沉靜,是靈魂相認時的輝光,是永恒凝結於此刻秋晨的……雨過天青。
層林浸染,山徑如金,秋瓷炫風過處,萬葉皆成梵唱。
山風裹挾著楓香掠過觀星台殘垣,將霜降發間鬆落的銀杏葉卷向雲端。殤夏忽然鬆開她的手,俯身拾起半截斷裂的石磚——那是觀星台地基中深埋的古物,磚麵斑駁的紋路裡竟嵌著半枚青釉瓷片,釉色在朝陽下流轉出粼粼水光,恰似他們重逢時天際的雨過天青。
"還記得柴窯開窯那日嗎?"殤夏指尖摩挲著瓷片,聲音裡泛起歲月沉澱的漣漪,"我們將最後一窯秘色瓷推入龍窯,你握著我的手寫下"淩霜"二字作窯符。可當窯火燃儘,開窯時卻隻找到這半枚殘片。"
他攤開掌心,瓷片上依稀可見"淩"字殘筆,"原來它在這裡等了我們千年。"
霜降的目光驟然凝滯。記憶如潮水翻湧,她看見前世的自己裹著粗布麻衣,在窯口焦急踱步;看見殤夏將配好的釉料小心澆淋在坯胎上,濺起的釉漿在火光中化作細碎的星辰;更看見那夜暴雨傾盆,窯爐突然崩塌,殤夏將她護在身下,自己卻被滾燙的瓷片灼傷脊背......
"所以我們才會在此重逢。"霜降顫抖著指尖覆上瓷片,冰涼的觸感與記憶中殤夏脊背的溫度重疊,"這座觀星台是窯址改建的,對嗎?"
殤夏頷首,將瓷片輕輕按在她心口:"每片落葉都是前世的碎片,每道山風都在訴說未儘的諾言。"他指向層林儘染的山穀,幾縷青煙正從楓林深處嫋嫋升起,"山下新開了間柴窯,窯主說近日總夢見兩個匠人在窯火中起舞。"
霜降忽然笑了,淚珠墜落在瓷片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她牽起殤夏的手向山下奔去,枯黃的落葉在足尖輕盈起舞,編織成一片絢爛的金色夢境,每片葉子的脈絡裡都流淌著千年的月光。遠處的窯火已衝天而起,赤紅的焰苗在天際勾勒出秘色瓷特有的弧度——那是跨越時空的召喚,是屬於匠人最虔誠的朝聖。
當第一縷炊煙與晚霞交織,霜降和殤夏並肩站在新窯前。窯門開啟的刹那,萬千道青芒破窯而出,映得漫天紅葉都化作了閃爍的佛偈。這一次,他們不再是等待重逢的碎片,而是在烈焰與泥土中重生的完整,是柴窯秘色最完美的詮釋——雨過天青,終成永恒。
喜歡詭玲瓏請大家收藏:()詭玲瓏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