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覽縱波起,方曉片魚出。
愜意燕逐影,霞光邀明月。
夕色自天穹傾瀉,將湖麵鍛成流動的赤金。每道波紋都裹著光的羽翼,時而碎作躍動的星子,時而聚成神女遺落的綬帶,斜斜刺向朦朧的樓影。
木棧道在夏至腳下輕吟,踏碎一池熔化的晚霞。他忽然駐足——波光深處,一尾銀魚倏忽閃過,如同詩句裡漏下的逗點,點醒了整個黃昏的韻律。
當燕翼掠過水麵,掠影的刹那,霞光突然溫柔起來。它不再燃燒,而是將火焰凝成蜜色,靜靜托起初升的銀盤,仿佛在說:該讓月光來續寫這未儘的詩行。
霞光斂去鋒芒,將熾烈熔為蜜糖,溫柔托起月亮的銀盤。水麵突然顫抖,幾道銀刃劈開凝固的金光——魚群躍出!它們繃緊的脊背在空中閃電般劃出弧線,又驟然沒入波心,碎金隨之迸濺、擴散、重組,在湖麵織就瞬息萬變的暗紋。
夏至輕吟的刹那,漣漪正吞噬自己的影子。這畫麵如遠古的胎記,在血脈裡蘇醒。他凝視著新生的波紋,仿佛看見千萬次輪回中,同一支月光下的獨舞。
夏至駐足時,水麵碎銀般的倒影正被霞光點燃。雕欄轉角處,白衣女子懸腕繪燕,風推宣紙如帆,墨羽未成已振翅欲飛。當他瞥見畫中飛燕俯衝向水中自己的輪廓,血脈忽如刀鋒出鞘——刹那間,水墨暈染的紙麵化作荒原,朔風割裂的蒼穹下,持劍者與凝墨的筆尖重疊。劍尖寒星般的鋒芒與未乾的墨點共振,生死輪回的契約在引而不發的刹那,撕開了時空的裂痕。
“淩霜……”一個陌生又滾燙的名字,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封鎖。夏至猛地咬緊牙關,硬生生將它咽了回去。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後背,晚風吹過,帶來一陣冰涼的顫栗。那荒原的幻象如潮水般退去,眼前依舊是寧靜的湖光,專注作畫的女子,還有那隻即將在紙上振翅的墨燕。但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擂動,咚咚作響,提醒著他方才那短暫卻無比真實的靈魂悸動。
就在這時,畫板前的女子似乎察覺到了身後的注視,或者僅僅是被夏至那瞬間粗重的呼吸驚擾。她握著畫筆的手腕幾不可察地一頓。筆尖上凝聚的那飽滿欲滴的濃墨,終於脫離了筆鋒的束縛,倏地墜落。
"嗒——"
一聲輕響,歎息般微弱。墨滴墜入宣紙水波邊緣,先凝作一粒飽滿的黑珍珠,旋即被宣紙饑渴的纖維吞噬。墨色如活物蘇醒,蛛網般的觸須向四周瘋狂攀爬,眨眼間便綻開一片邊緣茸毛參差的深色疆域——恰橫亙在水波與留白的曖昧交界。原本精心構築的和諧,就這樣被一滴叛逃的墨,烙下無法忽視的暗痕。
女子低低地輕呼了一聲,聲音帶著一絲懊惱和無奈。她下意識地抬起手,似乎想去補救,指尖懸在紙麵上方,卻又不知該如何下手,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片墨痕繼續緩慢地擴大其疆域。
“抱歉……”夏至這才驚覺自己的唐突,連忙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我……打擾到你了?”
女子聞聲,終於緩緩轉過頭來。
霞光如鎏金傾瀉而下,在她瓷白的肌膚上流淌成液態的琥珀。眉梢掛著遠山未化的霧,鼻梁劃出一道玉的弧線。那雙眼睛——半透明的琥珀色瞳仁裡,盛著整個黃昏的碎金與湖水的粼光,澄澈得能照見靈魂的紋路。
她抬眼的刹那,疏離如薄冰初凝。可當目光真正相觸的瞬間,某種更古老的東西在虹膜深處蘇醒——那抹琥珀色突然暗下去,又突然亮起來,像被劍鋒挑開的封印。
夏至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她眼中碎裂,又重組,最後定格成水墨與刀光交織的圖騰。
夏至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映照的霞光猛地一顫,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緊接著,一種極其複雜難言的情緒,如同深湖下的暗湧,迅速在她清澈的眼底彌漫開來。那裡麵有驚訝,有困惑,還有一種更深的、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茫然和探尋。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那樣定定地看著他,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疼痛的恍惚。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湖水的輕響,遠處模糊的市聲,甚至微風拂過柳梢的沙沙聲,都退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整個世界隻剩下這四目相對的無聲凝視,以及那在彼此眼底無聲流淌、翻湧的陌生又熟悉的驚濤駭浪。
“沒……沒關係。”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有些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像繃緊的琴弦被輕輕撥動後的餘音,“隻是……滴墨而已。”她移開目光,重新投向畫板上那片刺目的墨痕,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泄露了那並非“而已”的在意。
夏至的目光凝在那團濃墨上——原本突兀的墨漬,在他指尖輕點間忽然有了生命。他俯身低語:"這片混沌,像不像雲?或是被遮住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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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眉梢微微一顫。順著他的指引望去,那團黑竟真的舒展開來:邊緣毛茸茸的暈染成了流雲,深處凝滯的墨點恰似月影朦朧。懊惱化作驚喜,她重新蘸墨,筆尖輕盈地沿著"墨雲"邊緣遊走,添上幾縷淡墨如紗,又在下方水紋處加深層次。敗筆成了夜幕的伏筆,懸停的燕翅最後一筆落下時,整幅畫忽然活了——墨雲托著未圓的月,飛燕刺破畫框,與他水中倒影相望。
霞光褪儘的刹那,宣紙上悄然響起翅膀破空的聲音。
霞光裡,夏至凝視著宣紙上振翅的墨燕,唇間滑出半句詩:"愜意燕逐影……"笑意在眼角漾開。
"你也愛這些舊句?"女子目光仍綴在紙上,筆鋒卻暗了半秒。
"總覺得像見過。"夏至望著湖麵掠過的燕群,金波碎影間,它們的剪影追逐如活墨。餘光瞥見她頸側染著餘暉,筆尖突然在"燕"字收筆處凝滯。
墨滴墜入清水,綻成一片未言的心事。
"霜降!"嬌音破空而至,驚散滿池倒影。
夏至和女子同時循聲望去。
棧道的另一端,一個穿著當季流行款亮色連衣裙的女孩正快步走來,手裡拿著最新款的智能手機,屏幕還亮著,顯然剛剛結束拍攝。她妝容精致,笑容燦爛,帶著一種青春逼人的活力。是林悅。
“霜降,快看我剛拍的晚霞延時!絕了!”林悅幾步就跨上了平台,興衝衝地把手機屏幕舉到霜降麵前,幾乎要貼到畫板上,“瞧這光線的變化,這雲層的流動!手機直接出大片!”她語調輕快,帶著毫不掩飾的自得。
霜降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衝撞得身體微微後仰,下意識地護住了自己的畫板,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開,恢複了一貫的溫和疏離。她禮貌地看向林悅的手機屏幕:“嗯,很漂亮,色彩很絢麗。”她的聲音平靜,聽不出太多波瀾。
林悅的目光掠過夏至,最終釘在霜降的畫板上。"還畫這個?"她晃著手機,屏幕反射的光刺痛了水墨的氤氳,"哢嚓一聲抵你半日功夫。"指甲輕點那片被馴服的墨痕,像在挑剔餐盤裡的汙漬。
霜降的筆尖懸在飛燕未完成的翅羽上,指節泛起的白,是宣紙上唯一僵硬的線條。
"相機截取光影,"夏至的嗓音切開凝固的空氣,"而畫筆捕撈的是——"他的目光點燃墨色深處的星河,"霞光邀明月的悸動,燕尾掠影的顫栗,還有……"未乾的墨點突然振翅,"魚躍出水那秒,心跳漏拍的空白。"
四句詩在暮色中列隊而過,霜降筆下的燕子忽然活了。
林悅的笑容僵在嘴角。夏至那句文白夾雜的反駁像枚生鏽的釘子,猝不及防紮進她精心維持的社交麵具。睫毛急促扇動間,她瞥見霜降突然抬起的臉——琥珀色瞳孔裡冰層崩裂,熔岩般的光湧上來,又在觸及夏至目光的瞬間凝成顫動的冰淩。
筆從霜降指間滑落半寸,懸在墨燕翅尖上方顫抖。林悅清嗓子的聲音像鈍刀劃玻璃:"湖心亭那邊……"燒烤的喧鬨從她唇齒間擠出,卻撞上夏至築起的透明屏障。他正凝視霜降睫毛上那滴將墜未墜的淚,看它在飛燕翅尖碎成深色星骸,墨色傷口般在宣紙上蔓延。
"霜降?"林悅終於發現那顆墜落的星辰,聲線陡然塌陷。此刻她才驚覺,自己站在兩個用暗語交談的陌生人中間,像誤入水墨卷軸的數碼相片。
霜降沒有回答,隻是更用力地咬住了下唇,肩膀幾不可察地輕輕聳動了一下。
夏至的心像是被那滴無聲的淚狠狠燙了一下。他不再猶豫,向前一步,幾乎與霜降並肩而立,隔開了林悅探究的視線。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隻對著霜降低語:“這裡風大了。我們……去那邊柳樹下看看?那邊的水草裡,好像有小魚在翻水花。”他指的方向,是遠離棧道主路、更靠近幽靜水岸的一處垂柳依依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