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她沒有看夏至,也沒有再看林悅,隻是默默地開始收拾畫筆。動作有些遲緩,卻帶著一種逃離的決絕。
林悅站在一旁,看著霜降沉默地收拾畫具,看著夏至自然地伸手幫她扶穩了畫板,兩人之間流動著一種她完全插不進去的、無聲的默契。她張了張嘴,終究什麼也沒能再說出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她悻悻地撇了撇嘴,拿著手機,低聲嘟囔了一句“那我先去找他們了”,便轉身沿著棧道快步離開了,高跟鞋敲擊木板的聲音帶著一絲倉促和落寞,漸漸遠去。
平台重新安靜下來,隻剩下風掠過水麵的聲音,和遠處若有似無的模糊人聲。夏至幫霜降拿起裝著畫筆的小木盒,霜降則自己抱著畫板。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下平台,踏上一條通向水岸柳蔭的鵝卵石小徑。石子在腳下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誰都沒有說話,方才林悅帶來的喧囂和尷尬,如同被風卷走的落葉,暫時消散了,但另一種更深沉、更緊繃的東西,卻在沉默的空氣中無聲地彌漫、發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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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徑彎彎曲曲,引著他們來到幾株高大的垂柳之下。柔軟的柳枝如同碧綠的簾幕,低低地垂向水麵,幾乎要觸到那隨著暮色漸濃而顏色轉深的湖水。這裡果然幽靜許多,棧道上的燈光和人聲被濃密的柳枝過濾,顯得遙遠而模糊。水邊生長著茂密的菖蒲和水燭,細長的葉片在傍晚微涼的風中輕輕搖曳。
夏至將小木盒放在一塊平坦的大石上。霜降也默默地將畫板倚著柳樹立好。兩人隔著一步的距離,站在水邊,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湖麵。
暮色如一場盛大的色彩交響:燃燒的橘紅沉入紫羅蘭的深淵,未燼的金絲遊弋其間;東方靛藍的天鵝絨帷幕下,月牙掙脫朦朧,凝成實體銀輝,向湖心傾瀉第一縷清光。
月光是液態的銀,將整片湖心淬成墨玉——水麵不再吞吐霞焰,隻餘墨色髓液中流動的月魄。明暗交界處,幾條歸舟如剪紙浮沉,半身浸在月華,半身沒入夜色。
"月光…浸透湖心了。"霜降的輕語劃破寂靜,尾音帶著月光般的顫栗。她凝視那片銀墨交融的水域,瞳孔倒映的碎月,正一寸寸攫取她的魂魄。
夏至聞言,側過頭看向她。就在這一刹那,他整個人如遭雷擊,僵立當場。
霜降那雙映照著湖心月華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另一個影像!那絕非眼前寧靜的湖光月影,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猩紅與冰冷的金屬寒光!
在那清澈的瞳孔深處,他看到了——
殘破的、沾滿泥濘和暗紅血汙的玄色鎧甲!那鎧甲的製式古老而猙獰,胸甲處有一道巨大的、撕裂般的豁口,邊緣翻卷,露出裡麵同樣被血浸透的裡襯。鎧甲的護肩上,猙獰的獸首吞口也被暗沉的血跡糊住,失去了凶威,隻餘悲涼。更讓夏至血液凍結的是,這染血鎧甲的輪廓,那肩甲的弧度,那胸甲的樣式……竟與他內心深處某個模糊卻灼痛的印記,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一起!那是……殤夏的鎧甲!
幻象並未結束。在染血鎧甲影像的上方,霜降清澈的眼眸邊緣,竟還倒映出一角殘破的旌旗!旗麵撕裂,被煙熏火燎得焦黑,上麵隱約可見一個同樣被血汙浸染、筆鋒卻依舊透著不屈桀驁的“殤”字!那旗幟在一種無形的、充滿硝煙味的風中猛烈地翻卷著,獵獵作響,如同垂死巨獸最後的悲鳴!
轟——!
仿佛有驚雷直接在夏至的識海中炸開!那些被封印的、破碎的、帶著鐵鏽和血腥味的記憶碎片,如同被月光解除了詛咒的幽靈,瘋狂地奔湧而出,瞬間衝垮了他理智的堤壩!
他看到了——
同樣是血色的天空,殘陽如血,將荒蕪的大地染成一片淒厲的暗紅。硝煙如同扭曲的巨蟒,在焦黑的土地上翻滾升騰。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金鐵交鳴的刺耳刮擦聲、垂死者淒厲的慘嚎聲……無數聲音混合成地獄的喧囂,瘋狂地衝擊著他的耳膜!
他感到了——
手中緊握的長槍傳來沉重而冰涼的觸感,槍杆已被血和汗浸得滑膩。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和塵土嗆人的味道,灼燒著喉嚨和肺葉。深入骨髓的疲憊像無數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四肢百骸,每一次揮槍,都感覺肌肉在哀嚎,骨骼在呻吟。
他聽到了——
就在這片死亡的喧囂中,一個熟悉到靈魂為之震顫的聲音,穿透了層層聲浪,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和不顧一切的力量,尖利地刺入他的耳中:
“殤夏——!”
那聲音……是淩霜!
幻象與聲響如退潮般轟然坍縮,隻餘耳鳴的尖嘯與心臟被無形利爪洞穿的劇痛。夏至的胸腔驟然塌陷,月光將他晃動的身影澆鑄成慘白的石膏像。柳樹皸裂的樹皮陷入他指尖,成為錨住意識的唯一支點。冷汗在脊背上蜿蜒成冰河,晚風掠過時,每根神經末梢都炸開細小的霜花。
霜降的轉頭像刀鋒出鞘。她眼中未褪的血色殘甲與斷旗,此刻正與夏至瞳孔裡翻湧的驚濤精準咬合。當視線觸及他額角凝結的月光那分明是她方才冷汗的複刻),她突然痙攣般後退——鵝卵石在足底發出骨骼碎裂的脆響。所有言語在喉間凝成冰棱,唯有眼底暴漲的恐懼如黑潮,將前世染血的呼喚、鎧甲的寒光、以及此刻兩人眼中鏡像般破碎的痛楚,絞成一根勒入心臟的青銅鎖鏈。
湖畔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窒息。月光無聲流淌,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清冷而巨大的鴻溝,裡麵填滿了剛剛被喚醒的、血色的記憶。
夏至喘息著,強行壓下腦海中翻騰的血海和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喚。他看著霜降眼中深不見底的恐懼,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一種強烈的、超越理智的衝動攫住了他。他不再猶豫,上前一步,伸出手,不是去攙扶,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試探,輕輕地、輕輕地觸碰到了霜降垂在身側的手背。
指尖傳來的觸感冰涼,如同觸碰一塊浸在寒泉中的玉石,甚至還在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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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指尖觸及她皮膚的刹那,霜降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就要抽回手。然而,夏至的動作更快,也更堅定。他沒有用力握住,隻是用自己溫熱的掌心,輕輕地、完全地覆蓋住了她冰涼的手背。那溫暖並不熾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沉穩的力量,透過冰涼的肌膚,緩緩滲透進去。
“彆怕。”夏至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被砂紙打磨過,卻蘊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一種穿透了時空迷障的篤定。他的目光緊緊鎖住霜降驚惶失措的眼眸,仿佛要望進她靈魂的最深處。
霜降掙紮的動作在他掌心的覆蓋和這兩個字的力量下,奇異地停滯了。她抬起眼,驚魂未定地、茫然地望進夏至的眼底。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方才翻湧的血色和痛苦尚未完全褪儘,如同風暴過後的海麵,殘留著驚濤駭浪的餘威。然而,在那破碎之上,卻清晰地浮現出一種近乎悲憫的溫柔,一種磐石般的堅定,還有一種……曆經生死輪回後的、沉重的明悟。
“這次……”夏至的拇指在她冰涼的手背上極其輕柔地摩挲了一下,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確認某種誓言。他的聲音更低了,低得如同耳語,卻字字清晰地敲打在霜降的心上,帶著一種斬斷宿命般的決絕:
“我們隻看燕子逐影,不赴生死約。”
“不赴生死約……”
這五個字,如同帶著奇異魔力的咒語,又像一把沉重的鑰匙,猛地捅開了霜降心口那扇被恐懼和絕望死死封住的門。積壓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抑製。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洶湧地從她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中滾落。不再是之前那無聲的一滴,而是連成線的、滾燙的淚水,迅速在她蒼白的臉頰上蜿蜒出濕亮的痕跡。她沒有發出任何啜泣的聲音,隻是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聳動著,身體微微前傾,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這洶湧的淚水抽走了。
夏至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環過她的肩背,將她輕輕攏向自己。這是一個帶著保護意味的、克製的擁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身體的單薄和那無法抑製的顫抖,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葉子。溫熱的淚水很快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那滾燙的溫度灼燒著他的皮膚,也灼燒著他的心。
他沒有說話,隻是收緊了手臂,用自己的體溫和無聲的存在,為她隔絕開這微涼的夜風,也隔絕開那剛剛被喚醒的血色夢魘。他的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嗅到她發間一絲極淡的、如同空穀幽蘭般的冷香。
月光更加明亮了。它徹底統治了湖心,並將清輝潑灑向四周。那幾株垂柳,柔軟的枝條被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銀邊,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如同披著月華起舞的精靈。柳葉的剪影落在他們相擁的身影上,落在霜降尚未乾涸的淚痕上,也落在不遠處畫板上那隻終於完成、振翅欲飛的墨色燕子身上。
湖麵深處,又是幾尾魚悄然躍起,銀亮的弧光劃破墨玉般的水麵,帶起一圈圈細碎的漣漪。漣漪無聲地擴散,追逐著倒映在水中的那輪皎潔的明月,也追逐著柳枝在月下搖曳的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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