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洲市財政局會議室裡,空調冷氣開得十足,卻壓不住空氣中無形的灼熱。長條形會議桌如同楚河漢界,分隔開兩個陣營:一邊是市審計局副局長老張帶領的聯合複核小組,審計局骨乾與市紀委代表皆在座,神情凝重;另一邊,則是“正信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組,組長李姓男子端坐首位,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牆上的石英鐘指針移動得異常滯重,每一次輕微的“哢噠”聲,都像小錘敲在緊繃的神經上,空氣裡彌漫著無聲的硝煙,隻待一絲火星引爆。
李組長嘴角牽起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將麵前一遝厚如磚頭的材料不緊不慢地推過光滑的桌麵,停在老張麵前,紙張摩擦的聲音異常刺耳。“張局,”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篤定,“關於那筆兩百萬的‘應急排險材料預付款’,貴方的複核結果,想必是確認無誤了?”那“應急排險”四個字,從他口中吐出,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譏誚。
老張隻覺得一股血氣直衝頭頂,額角的青筋隱隱跳動。他雙手緊握成拳壓在桌麵上,指節發白,強壓著幾乎要掀桌而起的怒意。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李組長!我們聯合複核小組,翻閱了所有原始合同、供應商‘誠信建材’的完整資質文件、每一張入庫驗收單、每一筆付款憑證!流程上,每一個環節都合規合法,挑不出半點毛病!”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對麵正信審計組眾人,“‘誠信建材’是紮根星洲幾十年的老牌企業,資質齊全可靠!他們提供的砂石、水泥、防水卷材,全部符合施工標準,並且已經緊急用在了c區最危險、最緊要的那幾處邊坡加固工程上!白紙黑字,物證齊全!請問,‘挪用專項資金’這一說,從何而來?這指控,依據何在?”
會議室裡一片寂靜,隻有老張略顯粗重的呼吸聲。聯合複核小組的成員們腰杆挺得更直了些,目光灼灼地看向對麵。
李組長臉上的笑意並未加深,反而透出幾分冷冽。他慢條斯理地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寒光。他從容不迫地翻開麵前那份厚重的材料,動作精準得如同外科醫生執刀。紙張在他指尖發出細碎而規律的聲響,最終停留在其中一頁。他修長的手指伸出,指尖點向一條加粗標紅的銀行流水記錄。
“流程合規?”他輕笑一聲,那笑聲乾澀,毫無暖意,“張局,流程合規的表象之下,掩蓋的又是什麼?請看這裡——這筆兩百萬的預付款,在支付給‘誠信建材’公司賬戶之後,不到二十四小時——”他刻意加重了“不到二十四小時”幾個字,“其中整整一百五十萬,被分作三筆,迅速轉入了一個名為‘宏達谘詢’的陌生賬戶。而這,僅僅是開始。”他指尖順著那條流水線向下滑動,“不到一小時之後,這一百五十萬巨款,又從‘宏達谘詢’的賬戶,分毫不差地流入了……宏遠建設集團旗下某個眾所周知、專門用於走賬的關聯空殼公司賬戶!”
李組長抬起頭,目光如冰錐般直刺老張的眼底:“張副局長,請您解釋一下,如此詭異而迅速的‘乾坤大挪移’,這匪夷所思的資金流向,您作何解釋?這難道還不是最典型的‘洗錢’手法?不是赤裸裸的‘挪用專項資金’?!”
“轟——”
這枚由鐵證構成的炸彈,瞬間在死寂的會議室裡引爆!
聯合複核小組這邊,所有人臉色劇變!市審計局那位年輕的業務骨乾小王,猛地倒抽一口冷氣,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在桌麵上,滾出老遠。旁邊紀委的代表老周,原本沉穩的臉上也瞬間褪去血色,震驚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主心骨老張,帶著難以置信的詢問。他們之前複核的重點在於前端流程的合規性、材料的實際應用,完全不曾想到、也未能穿透表象,追蹤到這層隱秘而致命的資金轉移!這疏漏,如同在看似堅固的堤壩上發現了一個被巧妙偽裝的致命管湧。
老張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李組長指出的這條資金鏈,像一條冰冷滑膩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纏住了他的心臟!他確實沒有追查到這一步!誠信建材的賬本他們反複核查過,收支平衡,表麵一切正常,根本沒有顯示這筆巨額資金在入賬後的詭異流出!它就像憑空蒸發,又在另一個陰暗的角落驟然顯現。
“這…這…”老張喉頭發緊,聲音乾澀沙啞,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受控製地滾落,砸在桌麵的材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這需要立刻核實!誠信建材的所有賬目我們都仔細查過,付款憑證、發票、入庫單…鏈條完整,沒有…沒有發現這筆資金的轉出記錄!”他的辯解在鐵證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哼!”李組長鼻腔裡發出一聲清晰的冷哼,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銳利如刀,毫不掩飾其中的輕蔑與掌控全局的得意,“沒有記錄?那是因為他們做得足夠‘乾淨’!賬麵上的‘乾淨’,恰恰是最高明的偽裝!但我們通過省廳特彆協查調取的底層銀行流水,穿透了所有的障眼法!這才是鐵板釘釘、不容置疑的鐵證!”他猛地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麵上,身體微微前傾,形成強大的壓迫感,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審判般的嚴厲,“卜皓書記在項目啟動會上,口口聲聲強調‘陽光透明’,要求每一分財政資金都要在陽光下運行!結果呢?‘基石工程’剛剛啟動,第一筆應急款項就爆出如此駭人聽聞的巨額資金流向問題!性質極其惡劣!影響極其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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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環視全場,目光最後釘在老張慘白的臉上,一字一頓,如同宣判:“基於目前發現的重大疑點和確鑿證據,我代表正信會計師事務所審計組,正式提出建議:‘基石工程’項目,必須立即全麵停工整頓!所有相關賬戶凍結!接受最高規格、最徹底的財政審查和紀律調查!直到所有問題水落石出,責任人得到嚴懲!”
停工!審查!凍結!
這三個詞如同三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頭。會議室裡落針可聞,隻有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聯合複核小組眾人麵如死灰,老張更是眼前陣陣發黑,他知道,對方這蓄謀已久的一擊,不僅打在了“基石工程”的命門上,更是狠狠抽在了卜皓書記和他所代表的改革力量臉上!張為民和劉偉精心策劃的“絆”字訣,此刻終於撕下了所有偽裝的溫情,露出了淬著劇毒的猙獰獠牙!
消息如同被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炸開,根本無法遏製。
儘管卜皓書記在第一時間就收到了老張近乎崩潰的彙報,並立刻下達了最嚴厲的封口令,要求將影響控製在最小範圍,但“星洲基石工程涉巨額資金挪用”、“供應商‘誠信建材’疑為關鍵洗錢通道”這些極具爆炸性的核心信息,還是像被賦予了生命和翅膀,通過某些隱秘而高效的“特殊渠道”,在星洲市龐大而敏感的體製網絡內部小範圍地、卻極其迅速地流傳開來。
它不再是會議室裡冰冷的爭論和紙麵上的數據,而是演變成了一個個活色生香、細節豐富的“內部消息”版本,在辦公室的格子間、食堂的角落、下班後隱秘的茶座裡低語傳遞。每一次傳遞,都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帶著毒性的漣漪。那些捕風捉影的猜測、添油加醋的渲染、幸災樂禍的議論,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濃稠的、難以驅散的毒霧。
這毒霧無形無質,卻擁有可怕的侵蝕力。它悄然滲透,無聲地啃噬著“基石工程”剛剛艱難建立起來的公信力根基。那些原本對卜皓雷厲風行作風抱有期望的人,開始動搖;那些本就心存疑慮、擔心工程擾動了固有利益格局的人,則仿佛找到了確鑿的注腳,搖頭歎息,甚至私下斷言“果然如此”;而那些項目潛在的合作夥伴和觀望的投資者,更是聞風色變,謹慎地收回了試探的腳步。
“基石工程”這座萬眾矚目、承載著城市更新希望的摩天大廈,在它剛剛破土動工、尚未顯露崢嶸之際,其地基之下,已被這洶湧的暗流和彌漫的毒霧,衝刷得搖搖欲墜。風暴的中心,會議室裡那場無聲的硝煙並未散去,它已化作更龐大的陰影,籠罩了整個星洲。老張那被冷汗浸透的後背,卜皓緊鎖的眉頭下深藏的沉重,都隻是這場宏大博弈序幕拉開的第一個微小注腳。審計組李組長金絲眼鏡片後那抹冰冷的寒光,如同手術刀劃開了看似平靜的表皮,顯露出其下盤根錯節、危機四伏的血管與神經。風暴眼已經形成,吞噬一切的漩渦,才剛剛開始加速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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