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西側的黃土塬在暮色中泛著青灰色,酸棗林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像一道道猙獰的傷疤。
易林舉著望遠鏡,鏡片反複掃過塬頂的灌木叢,鏡中的景象被風吹得微微晃動——連續三日的拉鋸戰讓每個人都疲憊不堪,連望遠鏡的銅製鏡筒都被手心的汗浸得發潮。
“大人,喝口水吧。”琉璃遞過來的水囊帶著她體溫的餘溫,壺身上的纏繩磨得發亮。她的綠裙下擺沾著塵土,是下午去西側防線勘察時蹭上的。
易林一時之間有些沒反應過來。琉璃對他的稱呼從來都是變來變去,而且難以猜測,一會易林,一會易郎,一會易侍郎,一會易節度使,一會易將軍,這會突然變成了易大人。
易林接過水囊,卻沒喝,目光依舊鎖定在塬上。那裡的風似乎比彆處更急,吹得酸棗樹枝條亂顫,像是藏著無數雙眼睛。“李晟那邊怎麼樣了?”
“剛讓人送了消息,”琉璃的聲音壓得很低,“佛郎機炮的炮管都快燒紅了,工匠們正用水降溫,但還是炸了兩門。士兵們三天沒合眼,有幾個站著都能睡著。”
易林的指尖在望遠鏡的調節輪上摩挲,鏡中突然閃過一抹異樣的色彩——不是黃土的灰黃,也不是酸棗林的墨綠,而是一種鮮豔的白色,在暮色中格外刺眼。“那是什麼?”
琉璃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瞳孔驟然收縮:“是頭巾!大食人的白頭巾!”
這個認知像冰錐刺入易林的後頸。他猛地放下望遠鏡,喉結劇烈滾動:“趙勇呢?讓他立刻去查!”
話音未落,西側防線的方向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趙勇的身影從溝壑裡衝出來,甲胄跑得歪歪斜斜,頭盔係帶鬆脫,在風中胡亂拍打。他的戰馬口吐白沫,衝到主城樓下時轟然倒地,將他狠狠甩在地上。
“大人!是大食騎兵!”趙勇連滾帶爬地撲到城下,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至少三千人!正沿側翼的溝壑迂回,想從昨天撕開的缺口鑽進來!”
易林的心臟猛地一沉。那道缺口是昨日激戰中被安守忠的步兵撕開的,寬不足丈,還沒來得及用沙袋封堵,隻派了一個小隊的士兵看守。他曾在晨會上提醒過秦鋒,務必在午時前修補完畢,卻沒想到……
“秦鋒呢?!”易林的吼聲在城牆上回蕩。
“秦將軍去支援南側防線了!”傳令兵的聲音帶著哭腔,“那邊的敵軍也在猛攻,說是安慶緒親自督戰!”
塬上的煙塵越來越濃,起初像被風吹散的薄霧,很快就凝聚成厚重的灰黃色雲團,將落日的餘暉都染得渾濁。隱約的馬蹄聲順著風滾過來,不是中原騎兵的整齊劃一,而是密集而雜亂的鐵蹄聲,夾雜著尖銳的呼喝——那是他在西域聽過的阿拉伯語,充滿了悍不畏死的狂熱。
“李晟!”易林轉身衝向另一側的箭樓,“帶火槍營去西側隘口!把所有霰彈都調過去,不管是人是馬,敢靠近就往死裡打!”
李晟的身影從硝煙中衝出,鎧甲上嵌著一枚敵軍的箭頭,護心鏡的凹痕裡還沾著黑火藥的殘渣。“大人,火槍營隻剩兩千發彈藥了!”
“用!”易林的聲音陡然繃緊,像拉到極致的弓弦,“全部用完也得堵住!那是大食的‘彎刀旅’,被安慶緒用三千兩黃金雇來的死士,讓他們突破防線,咱們都得死!”
李晟的臉色瞬間煞白。他雖未見過大食騎兵,卻聽過傳聞——那些人身披鎖子甲,手持阿拉伯彎刀,能在奔馳的馬背上劈斷空中的飛鳥,馬術更是精湛到能鑽過懸著的鐵環。
“末將領命!”他猛地轉身,佩刀在夕陽下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火槍營!跟我來!”
……
西側隘口的風裹著沙礫,打在人臉上生疼。王小石頭抱著火槍蹲在缺口旁,他的槍管上還綁著那個小型炸藥包,引線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身邊的五個弟兄都靠在土牆上打盹,他們已經在這裡守了六個時辰,連敵軍的影子都沒見到,隻聞著遠處傳來的硝煙味。
“石頭,你說大食騎兵真有那麼厲害?”一個滿臉青春痘的新兵問道,他叫狗剩,是三天前剛補充來的,連火槍都還沒摸熟。
王小石頭剛想回答,就聽見身後的溝壑裡傳來“噠噠”的馬蹄聲。那聲音越來越近,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不像是中原戰馬的沉重,倒像某種輕盈的野獸在奔跑。“警戒!”他猛地推醒身邊的弟兄,抓起火槍對準溝壑的出口。
第一個露頭的是頂白色頭巾,在灰黃的塵土中像朵詭異的花。緊接著是閃著冷光的彎刀,再然後是披掛著鎖子甲的騎兵——他的坐騎比中原馬矮小,卻異常矯健,四蹄翻飛間已經衝出土溝,直撲缺口。
“開火!”王小石頭的槍響了,鉛彈擊中了騎兵的鎖子甲,卻被彈了開來,隻留下一個淺淺的凹痕。
“媽的!”他低罵一聲,迅速裝填彈藥。但大食騎兵的速度太快了,第二個、第三個……越來越多的白色頭巾從溝裡湧出來,彎刀在夕陽下連成一片銀光,像突然漲潮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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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剩嚇得手忙腳亂,火槍的引線都沒點燃就扔了出去,正好砸中一個騎兵的馬頭。那戰馬人立而起,將騎兵甩在地上,卻被後麵的同伴踩成了肉泥。“我打中了!我打中了!”狗剩興奮地大喊,下一秒就被一柄飛來的彎刀劈中了脖頸,鮮血噴濺在王小石頭臉上。
“狗剩!”王小石頭目眥欲裂,舉起步槍就砸,卻被騎兵的彎刀精準地劈中槍管。“哢嚓”一聲脆響,槍管被攔腰斬斷,滾燙的鐵屑濺進他的眼睛。
劇痛讓他瞬間失明,卻激發了骨子裡的狠勁。他摸索著拔出腰間的短刀,憑著聲音撲向最近的騎兵,刀光劃過戰馬的腿肚子。那馬痛得嘶鳴,將騎兵甩了下來,王小石頭撲上去,短刀死死捅進對方的咽喉。
“快扔炸藥包!”老兵趙勇的吼聲從後麵傳來,他的左臂還纏著繃帶,隻能用單手點燃引線。一個個拳頭大小的炸藥包被扔向騎兵群,爆炸聲此起彼伏,卻沒能完全阻擋他們的衝鋒。
大食騎兵像水流一樣鑽進缺口,他們不戀戰,隻顧著往前衝,彎刀劈砍的動作精準而高效——專砍火槍的槍管,專刺士兵的咽喉。有個騎兵甚至在奔馳中俯身,一刀削掉了正在裝填彈藥的士兵的手指,動作流暢得像在表演。
“堵住!給我堵住!”秦鋒的吼聲帶著哭腔,他終於帶著人從南側防線趕回來,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缺口被撕開越來越大。太行軍的士兵們舉著長槍組成人牆,卻被騎兵的衝擊力撞得連連後退,槍陣很快潰散。
易林在主城樓上看得睚眥欲裂。他看見王小石頭被三個騎兵圍攻,身上已經添了三道傷口,卻依舊死死抱住一個騎兵的腿不放;看見趙勇用身體擋住缺口,彎刀在他背上劃開深可見骨的傷口;看見李晟的火槍營正在趕來的路上,卻被另一股迂回的騎兵纏住,寸步難行。
“秦鋒!把你的噴火器調過來!”易林的吼聲撕破喉嚨,“往缺口裡噴火!燒死他們!”
秦鋒如夢初醒,嘶啞地喊道:“噴火器!快!”
兩門噴火器被抬到缺口旁,銅製的槍管在暮色中泛著冷光。操作手顫抖著打開閥門,點燃引線,兩道火蛇猛地從管口噴出,瞬間將缺口處的騎兵吞沒。慘叫聲在火海中此起彼伏,阿拉伯語的咒罵聲漸漸變成淒厲的哀嚎。
但大食騎兵的衝鋒沒有停止。後麵的人踩著同伴的屍體繼續往前衝,有的甚至舉著盾牌穿過火牆,身上帶著火焰撲向唐軍士兵。那道缺口像個不斷滲血的傷口,被撕開得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