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小睡了會,做了個夢
那天的傍晚,雲層像被誰輕輕撥開,晚霞從縫隙裡傾瀉下來,照得院子裡的一切都泛著溫柔的光。七七蹲在門檻上,手裡攥著一把乾草,一根一根地喂給阿鬥。阿鬥是她從小養大的驢,性子倔,脾氣大,半年前卻突然瘸了腿,再後來連站都站不穩,整日臥在棚子裡,眼神一天比一天暗。
七七急得團團轉,請遍了鎮上的獸醫,連鄰村的老郎中也請了,換來的都是搖頭。她夜裡偷偷哭過好幾回,又怕阿鬥聽見,隻能咬著手背把聲音咽回去。她給它熬最稠的粥,拌最細的草料,甚至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也打進去。可阿鬥隻是抬抬眼皮,連舌頭都懶得伸一下。
就這樣過了半年,七七幾乎習慣了它奄奄一息的樣子。她每天照舊給它擦身子,照舊跟它說話,說小時候它馱著她去河邊,說它在集市上嚇跑了偷瓜的野狗,說她其實早就把它當成親人了。說著說著,眼淚就砸在阿鬥的鼻梁上,它也不躲,隻是喘著氣,像一塊被風化的石頭。
直到這天傍晚——
七七正絮絮叨叨地說著“你要是走了,我就真成一個人了”,阿鬥的耳朵突然動了動。她沒在意,繼續掰著乾草。下一秒,阿鬥的前蹄突然在地上蹭了蹭,接著,它竟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棚子裡的乾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七七猛地抬頭,手裡的乾草撒了一地。
阿鬥的腿還在抖,背上的骨頭清晰可見,可它確實站起來了。它往前蹭了半步,鼻子碰了碰七七的手,像小時候那樣,用濕漉漉的鼻尖蹭她的掌心。七七僵在原地,眼淚“唰”地湧出來,她卻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一切就會碎掉。
阿鬥低下頭,叼起她腳邊的一撮乾草,慢吞吞地嚼了起來。嚼了三口,它居然打了個響鼻,噴了七七一臉草屑。七七“噗嗤”笑出聲,又哭又笑地撲過去,一把抱住它瘦骨嶙峋的脖子,把臉埋進它亂糟糟的鬃毛裡。阿鬥的體溫透過皮毛傳過來,燙得她心口發疼。
“你嚇死我了……”她聲音啞得不像話,“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阿鬥沒回答,隻是用腦袋拱了拱她的肩膀,像在說“我回來了”。
晚霞漸漸暗了,院子裡隻剩下他們。七七還是那樣,每天給它擦身,給它梳毛,給它講那些講過一百遍的往事;阿鬥也還是那樣,慢悠悠地吃草,偶爾甩甩尾巴,趕走她頭發上的草屑。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隻有七七知道,當她夜裡醒來,聽見棚子裡均勻的呼吸聲時,會悄悄鬆一口氣;當她清晨推開木門,看見阿鬥站在晨光裡啃草料時,會忍不住摸一摸它溫熱的耳朵,確認這不是夢。
這一刻來得太不易了,像跋涉過漫長的寒冬後,終於觸到第一縷春風。七七想,她再也不會把任何一次尋常的陪伴,當作理所當然。
夜深了,灶膛裡的火早已熄滅,隻剩下一星半點暗紅的餘燼,像被掐住喉嚨的獸,發不出聲音。七七蹲在門檻上,手裡捏著一根半截的柴棍,在地上反反複複地寫那個“人”字。一撇,一捺;再一撇,再一捺。塵土被劃開,又落下,像一場無聲的雪。
她寫得極慢,仿佛每一筆都要耗儘全身的力氣。寫到第七遍時,柴棍“啪”地斷了,斷口紮進掌心,沁出一粒血珠。她卻沒覺得疼,隻是盯著地上那個歪歪扭扭的“人”,忽然笑出聲來。笑聲短促,像夜裡被風吹滅的燈火,隨即就哽在喉嚨裡,化成一聲嗚咽。
“人……”她輕聲念,聲音散在風裡,“怎麼就這麼難寫呢?”
棚子裡的阿鬥聽見動靜,慢吞吞地轉過頭。月光從破窗漏進來,照在它渾濁的眼睛上,映出一點微弱的光。七七抬頭看它,發現阿鬥的耳朵又耷拉下去了——那是它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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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把最後一勺溫水倒進阿鬥的木槽裡,看著它慢吞吞地舔,水麵泛起極輕的漣漪。那漣漪一圈圈蕩開,像要一直蕩到她心裡去。她忽然覺得,人和動物其實沒什麼兩樣——餓了張嘴,困了閉眼,痛了縮成一團,高興了甩甩尾巴。可她又想,有時候人還不如動物。
阿鬥喝完水,抬起頭,用那雙被白翳蒙住一半的眼睛望著她。那眼神裡沒有怨,也沒有怕,隻有一點溫吞的、認命的溫柔。七七想起去年冬天,她在村口撞見李家的狗被車軋了後腿,那狗拖著血痕爬回主人家門口,嗚咽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李家人嫌晦氣,拿棍子把它打死了,屍體扔在河溝裡。那天她路過,看見狗的眼睛還睜著,黑漆漆的,像兩粒被凍住的葡萄。
她蹲下來摸了摸阿鬥的耳朵,指尖觸到粗糙的、帶著舊傷的皮。阿鬥不會說話,可它知道誰對它好。半年前它癱在棚子裡,鎮上的人都說活不成了,勸她“趁早處理”,甚至有人出二十文要買它的皮。她沒賣。她每天給它擦身、換草、熬藥,用勺一口一口喂。阿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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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鬥重新站起來的那個初夏,七七的肚子也微微隆了起來。她原想瞞著,可阿鬥像最先知道似的,每次她蹲下來給它刷毛,它便側過身子,用耳朵輕輕貼一貼她的腹,鼻息溫溫熱熱,像是在跟裡麵那個小小的生命打招呼。後來孩子出生,果然是個姑娘,七七給她取小名叫“小滿”——不滿月就能咧嘴笑,像一穗鼓脹脹的麥粒。
小滿剛會坐,就被阿鬥的尾巴逗得咯咯直笑;剛會爬,便趴在阿鬥的背上揪它的鬃毛。阿鬥老了,鬃毛稀疏,卻從不躲閃,反而把四條腿撐得開開的,像一張四平八穩的小床。小滿咿咿呀呀的時候,阿鬥就學她“噅兒噅兒”地回應;小滿學走路,阿鬥就一瘸一拐地走兩步停一步,像在說:彆慌,我陪你慢。
七七在灶間燒飯,抬眼望去,常常看到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