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的樹苗
六月的太陽剛過正午就變得格外毒辣,柏油路被曬得蒸騰起扭曲的熱浪,連路邊的野草都蔫頭耷腦地貼在地上。沈伊沐把最後一捆樹苗甩到背上時,粗麻繩瞬間勒進肩膀的皮肉裡,帶著新鮮泥土潮氣的重量順著脊椎往下沉,壓得她膝蓋幾不可查地彎了彎。
“走了沐沐,趁這陣沒風趕緊栽完這片坡。”奶奶的聲音從前麵傳來,老人佝僂著背,手裡的鐵鍬柄被汗水浸得發亮。小叔扛著兩捆樹苗走在最前麵,軍綠色的短袖後背洇出大片深色的汗漬,像幅抽象的地圖。弟跟在最後,十二歲的半大孩子背著半捆樹苗,臉漲得通紅,卻咬著牙不肯吭聲。
這片荒坡在國道旁邊,去年的山洪衝垮了原來的防護林,現在要重新種上耐旱的刺槐。沈伊沐跟著隊伍往坡上挪,腳下的碎石子被曬得滾燙,隔著解放鞋的鞋底都能感覺到灼痛。剛走沒幾步,後頸的汗珠就順著脊椎滑進衣領,在腰背上洇出蜿蜒的水痕。
“先挖窩子,深淺看樹苗根須,不能太淺也不能太深。”小叔放下樹苗,拿起鐵鍬往地上戳。鐵鍬頭插進碎石混合的泥土裡,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腳踩著鐵鍬沿用力往下蹬,鐵刃才勉強沒入半尺深。他憋著力氣往旁邊一撬,土塊帶著尖銳的石子滾下來,在坡上留下一道淺溝。
沈伊沐學著小叔的樣子揮鍬,剛挖第一下就知道不容易。這土被曬了一上午,硬得像塊鐵板,鐵鍬下去隻能留下個白印子。她把全身力氣都壓在鍬柄上,膝蓋彎成九十度,腰腹用力時,後背上的肌肉突突直跳。好不容易挖開個一尺見方的土窩,掌心已經被鍬柄磨得發紅,虎口微微發麻。
奶奶蹲在第一個土窩前,把樹苗扶直了放進坑裡,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根須舒展開。“沐沐來填土,把土踩實了,不然澆了水也存不住。”老人的手背上布滿老年斑,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而變形,卻靈活得很,捏著細小的樹苗根須時格外輕柔。
沈伊沐用鐵鍬往坑裡填土,土塊太大的要先用鍬背敲碎。正午的太陽正懸在頭頂,光線晃得人睜不開眼,她隻能眯著眼乾活,睫毛上很快凝結起細小的汗珠。填完土剛要抬腳去踩,突然一陣眩暈襲來,眼前瞬間發黑,她踉蹌著後退半步才站穩,後腰撞到身後的樹苗捆,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歇會兒喝口水。”小叔遞過來一個軍用水壺,壺身被曬得滾燙,擰開蓋子時熱氣混著淡淡的水垢味飄出來。沈伊沐猛灌了兩口,溫水順著喉嚨流進胃裡,卻沒帶來多少涼意,反而讓心口更悶了。她坐在一塊背陰的石頭上,看著自己的手——指甲縫裡嵌滿了黑泥,虎口處磨出個小小的血泡,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
旁邊的坡上已經有了零星的人影,都是附近村子來乾活的村民。一個穿藍布衫的嬸子正彎腰栽樹,她的頭巾被風吹掉了,露出被曬得黝黑的頭皮,幾縷濕發粘在額頭上。遠處有個男人光著膀子,古銅色的後背上汗珠滾滾,每動一下都像有水流在皮膚上淌。
休息沒十分鐘,天邊突然湧來烏雲,剛才還毒辣的太陽被遮得嚴嚴實實。“壞了,要下雨!”小叔抬頭看天,趕緊招呼大家,“加把勁,先把樹苗都栽下去,不然被雨水衝了白費勁!”
話音剛落,第一滴雨點就砸了下來,打在臉上冰涼刺骨。緊接著雨勢驟急,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往下掉,瞬間把所有人都淋透了。沈伊沐剛栽到一半的樹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她趕緊撲過去扶住,冰涼的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淌,流進眼睛裡澀得生疼。
“快扶樹苗!”奶奶的聲音在雨幕中有些模糊,老人把自己的頭巾摘下來裹在樹苗根上,試圖擋住衝刷的雨水。小叔和弟跪在泥裡填土,膝蓋很快沾滿了黃黑色的泥漿。沈伊沐的解放鞋裡灌滿了泥水,每走一步都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響,腳下的坡地變得濕滑難行,好幾次她都差點滑倒,全靠手裡的鐵鍬撐著才穩住。
雨水混著汗水流進嘴裡,又苦又澀。沈伊沐抹了把臉,抹下來的全是泥漿,在臉上留下幾道黑痕。她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又冷又沉,像是裹了層濕棉花,連呼吸都覺得費力。可手裡的活不能停,剛栽好的樹苗被雨水衝得搖搖欲墜,必須趕緊培土踩實。
她跪在泥水裡往樹坑裡填土,膝蓋陷進濕軟的泥土裡,冰涼的泥水順著褲管往上爬,凍得小腿肌肉發緊。每填一捧土,都要用腳狠狠踩實,雨水順著腳踝流進鞋裡,和泥沙混在一起,磨得腳後跟生疼。等她栽完第十棵樹時,手指已經凍得發僵,連握緊鐵鍬都有些吃力。
雨下了半個多小時才漸漸變小,天空依舊陰沉得厲害。坡上已經栽滿了樹苗,歪歪扭扭地立在泥濘裡,像一群淋了雨的孩子。沈伊沐直起身想活動下腰,剛一動就疼得倒吸冷氣——腰像被釘死了一樣,稍微轉動就傳來尖銳的酸痛,兩條腿更是重得像灌了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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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數完樹苗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臉,抹出個大花臉。“歇會兒吧,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他從布袋裡掏出幾個涼饅頭,遞過來一個給沈伊沐,“墊墊肚子,等雨停了還要澆定根水。”
饅頭是早上從家裡帶來的,現在被雨水打濕了邊角,變得又冷又硬。沈伊沐咬了一口,乾硬的麵渣剌得喉嚨發疼,她就著水壺裡的溫水慢慢咽下去。奶奶坐在她旁邊,正用布擦著弟弟臉上的泥汙,老人自己的頭發全濕透了,貼在頭皮上,看著讓人心頭發酸。
遠處的田埂上,有人披著塑料布往這邊走,是送午飯的嬸子們。她們挎著的籃子上蓋著棉被,掀開時冒著熱氣,裡麵是簡單的白菜燉豆腐和玉米粥。大家蹲在坡上吃飯,沒人在意地上的泥水,端著碗呼嚕呼嚕地喝粥,蒸騰的熱氣模糊了每個人疲憊的臉。
“下午要把水管接過來,每棵樹都得澆透。”小叔喝著粥說,“這刺槐看著皮實,其實剛栽下最嬌氣,水跟不上就活不了。”
沈伊沐看著眼前的樹苗,它們的枝葉被雨水洗得發亮,在微涼的風裡輕輕搖晃。這些樹苗現在看著瘦小,可等過幾年,就會紮根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長成能擋風固沙的防護林。就像在這裡生活的人們,日複一日地勞作,把汗水灑進泥土裡,不問收獲,隻知耕耘。
雨停的時候太陽又出來了,天邊掛著道淡淡的彩虹。小叔和幾個男人去接水管,沈伊沐跟著奶奶他們往樹坑裡澆水。塑料水管裡的水帶著鐵鏽味,剛從井裡抽上來,涼得刺骨。她拎著水桶往坡上走,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濕滑的泥地讓她摔了兩跤,褲子上沾滿了黃黑色的泥漿,膝蓋磕在石頭上,疼得她眼圈發紅。
等澆完最後一棵樹時,天已經擦黑了。夕陽把天邊染成金紅色,灑在每個人身上,給疲憊的身影鍍上了層暖色。沈伊沐背著空籃子往回走,肩膀被繩子勒出的紅痕火辣辣地疼,腳底磨起的水泡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路過村口的小賣部時,老板坐在門口納涼,看見他們笑著打招呼:“今天掙了一百五吧?夠買袋好化肥了。”
小叔笑著應了聲,臉上的疲憊似乎淡了些。沈伊沐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泥土的手,這雙手今天挖了幾十棵樹坑,填了幾十捧土,現在它們又酸又脹,卻真實地握著生活的重量。
回家的路上,弟弟已經累得走不動了,小叔把他背在背上。奶奶跟在後麵,腳步有些蹣跚,卻一直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沈伊沐走在最後,看著前麵三個被夕陽拉長的身影,突然覺得背上的疲憊好像輕了些。
晚風帶著泥土的氣息吹過來,遠處的樹林裡傳來蟬鳴。她知道明天天不亮還要來這裡,重複今天的勞作,直到這片荒坡都栽滿樹苗。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一個月,每天一百五的工錢,夠她攢下下學期的生活費,夠家裡買些新的農具,夠弟弟交輔導班的費用。
月光漸漸升起來,照亮回家的路。沈伊沐低頭踢著路上的小石子,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這雙手,這雙腳,這身酸痛的骨頭,都在無聲地訴說著生活的艱辛,卻也藏著最踏實的希望。就像那些剛栽下的樹苗,隻要紮根泥土,總能等到枝繁葉茂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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