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養老院圖書角飄著消毒水混著舊書的味道,沈星河把折疊好的紙星模板攤在木桌上,陽光透過紗窗在沈建國手背的老年斑上跳。
老人的手指像生鏽的齒輪,剛把彩紙對折就歪了半寸,折出的棱角軟塌塌耷著。
“爸,慢慢來。”沈星河按住父親微顫的手背,觸到粗糲的繭,像摸到二十年前校辦工廠車床的紋路。
前世這個時候,他正揣著剛談成的並購案飛回上海,根本不知道父親在老家醫院走廊啃冷饅頭,就著糊了的白菜湯。
“手笨。”沈建國低頭盯著彩紙,喉結動了動,“當年修機器零件,指甲縫裡塞著油泥都能擰螺絲,現在……”話音未落,一張淺黃的加厚紙輕輕落在兩人中間。
林夏不知何時站在桌邊,發梢還沾著晨露:“用這個試試。”她指尖點了點紙張邊緣的仿舊紋路,“像不像您八十年代在紡織廠領工資的條子?”
沈建國的瞳孔突然縮了縮。
他捏起那張紙,指腹反複摩挲“1985年3月,沈建國,實發工資47.6元”的印刷體,褪色的藍墨水在晨光裡泛著溫柔的舊色——和他壓在木箱底的那張真工資條,連折痕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小夏……”老人聲音發啞,“你怎麼……”
“上次收拾您屋裡舊物,看見箱底的工資條了。”林夏蹲下來,手肘撐在他膝頭,“我讓文印店照著拓的,墨色調了三次。”她指腹劃過“實發工資”四個字,“那時候您每月工資要養四口人,對吧?”
沈星河看著父親的眼角慢慢洇濕。
老人把紙翻過來,對著光看了又看,像是要透過這張紙,看見二十三歲的自己——穿著藍布工裝,在車間門口攥著工資條往家跑,褲兜裡還塞著給兒子買的橘子糖。
這一次折紙星,沈建國的手指不再抖得厲害。
他跟著模板折出第一道痕,第二道,第三道……當一顆五個尖角都挺括的紙星落在桌上時,圖書角的掛鐘剛好敲響八點。
“像不像?”他舉著紙星給林夏看,皺紋裡堆著孩子氣的雀躍,“當年你奶奶教我折紙船,說折不好就不讓上桌吃飯。”
沈星河沒說話,輕輕把自己昨天寫的“1998年,我躲著林夏,怕她看見我校服破了”的星星從“星星角”摘下來,貼在父親的工資條星旁邊。
兩顆紙星挨在一起,像兩片落進同條河的葉子。
“那時候,一頓糊飯,也能吃飽。”沈建國把紙星放進牆釘的玻璃罐時,聲音輕得像歎息。
沈星河喉頭發緊。
他想起前世母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你爸那年把紅燒肉燒糊了,非說焦的補鐵”,想起自己當時不耐煩地抽回手,說“我現在吃進口維生素”。
中午的老屋飄著熟悉的煙火氣。
沈星河推開門,就看見父親佝僂著背在灶前攪鍋,白汽裹著白菜粉條的甜香湧出來。
砂鍋裡的湯咕嘟作響,灶台上還擺著一盤雪裡蕻,翠綠的菜葉上掛著晶亮的油星——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下飯菜,他離家十年沒再吃過。
“你媽醃的雪裡蕻,我去年翻地窖找著的。”沈建國用鍋鏟指了指窗台的玻璃罐,“她說要等你回來……”他突然頓住,轉身把盛好的飯往沈星河麵前一推,“涼了就刮不動了。”
沈星河盯著碗裡的飯。
鍋底結著層薄焦,黃澄澄的,像撒了把碾碎的琥珀。
他從帆布包裡取出那本“糊鍋守則”複印件,扉頁上是他用鋼筆寫的“父親燒糊的飯,是兒子沒聽懂的道歉”。
指尖在紙頁上懸了三秒,他慢慢撕下那句,對著光折成小方塊。
紙邊蹭過指腹,帶著複印紙特有的毛糙感,像父親當年用砂紙打磨校辦工廠零件時的觸感。
“要放飯盒裡?”沈建國突然開口。
他正往菜裡撒蔥花,油星濺在圍裙上,燙出個小焦洞——和沈星河1998年校服上那個破洞,位置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