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的晨霧還未散儘,沈星河踩著青石板出了院門。
他原本打算今早和林夏商量取消冷灶日——入秋的風已有了涼意,街坊們早不像去年冬天那樣依賴公共灶火,可剛轉過巷口,鞋尖就碰到了一堆乾柴。
是鬆枝,帶著鬆脂的清香,整整齊齊碼成小塔,上麵壓著張字條,墨跡未乾:“留給灶神。”他抬頭往前看,張嬸家門前有,李叔家牆根有,連最裡頭獨居的王奶奶家門口都有,柴堆旁還歪歪扭扭畫著粉筆畫的灶台,幾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正蹲在地上補顏色,粉筆在青石板上刮出細碎的響。
“哥哥看!”紮紅綢子的小丫頭突然揚起臉,粉筆灰沾了鼻尖,“這是我畫的灶王爺,耳朵大,能聽見好多好多心事!”她旁邊的男孩立刻不服氣,用袖子蹭了蹭自己畫的灶台:“我畫的會冒火星子,跟沈爺爺上次燒的焦鬆枝似的!”
沈星河蹲下來,指尖輕輕碰了碰粉筆畫的邊緣。
粉筆灰簌簌落在他手背上,像前世公司年會上撒的金粉,卻帶著截然不同的溫度。
他這才注意到,每個柴堆旁的字條字跡都不一樣——有歪扭的鉛筆字,有遒勁的鋼筆字,甚至有張是用口紅寫的,暈開的玫紅色寫著:“借你家灶火暖過手,還你一捧鬆枝續香火。”
“發什麼呆呢?”林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晨露的濕潤。
她懷裡抱著個藍布包,布角沾著草屑,“今早去傳達室拿信,又收了半布袋灶語卡。”
沈星河接過藍布包,指尖觸到布料下凸起的紙片。
抽出第一張,是張小學生作業本紙,鉛筆字歪歪扭扭:“我不認識沈星河,但我記得他爸罵人時鍋鏟敲鍋邊的聲音。”第二張是報紙邊角,鋼筆字工整:“去年冬天我發燒,是他們家灶火烤暖了我的被子。”第三張最薄,是包過糖的玻璃紙,字跡被糖漬暈染:“灶火滅了那晚,我聽見沈奶奶說‘火涼了心彆涼’,後來我兒子考上了醫科大。”
他的手指在玻璃紙上頓住。
這些故事裡的“他們家”“沈爺爺”“沈奶奶”,像麵蒙著霧氣的鏡子,照出的影子陌生又溫暖。
前世他站在寫字樓頂層,看自己的名字印在財報首頁,以為那是活著的證據;此刻捧著這些帶著煙火氣的紙片,才驚覺真正被記住的,不過是鍋鏟敲鍋的脆響、灶膛裡躍動的火星、雪夜遞來的一碗熱粥。
“你笑什麼?”林夏見他嘴角往上扯,眼睛卻泛著水光。
沈星河把玻璃紙卡片按在心口:“笑自己從前傻。總覺得改變世界要靠股票代碼和商業計劃書,原來……”他低頭看了眼粉筆畫的灶台,“原來不過是多燒一把柴,多留一盞燈。”
院門口突然傳來鐵盆的輕響。
沈建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工裝,手裡捧著那隻盛過焦鬆枝的陶盆,盆底還沾著去年的炭灰。
他平時總駝著的背挺得筆直,像當年在車間裡主持技術驗收:“都湊過來!”
街坊們端著碗陸續圍過來,張嬸端著剛蒸的棗糕,李叔提了壺黃酒,連王奶奶都柱著拐杖來了,手裡攥著把曬乾的艾草。
沈建國把陶盆往石桌上一放,甕聲甕氣地說:“從前我當一家之主,就想著把灶火燒得旺旺的,不讓它冷。後來才明白——”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陶盆邊緣,“火不是一個人管的,是有人願意湊過來取暖,它才旺。”
人群裡有人輕聲應和:“老沈頭說得對!”
“所以今年開始,”沈建國彎腰把陶盆遞給紮紅綢子的小丫頭,“‘保火種’不歸老沈家,歸輪值戶。小妞妞,這月十五你當第一任‘灶火小管家’。”
小丫頭捧著陶盆,眼睛亮得像兩顆黑葡萄,脆生生應了聲“哎”。
人群爆發出掌聲,沈星河往後退了兩步,後背貼上老槐樹粗糙的樹皮。
陽光透過枝椏灑下來,在他肩頭碎成金斑,他看見父親眼角的皺紋裡盛著笑,看見林夏舉著相機記錄這一幕,看見王奶奶往陶盆裡添了把艾草,青煙嫋嫋升起,混著棗糕香、黃酒香、鬆枝香,漫成一片溫柔的霧。
黃昏時,林夏搬來梯子,在老屋牆上釘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