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將影子拉得細長。
林照懷著複雜的心情走出鄉塾院門。
抬眼望了望天色,尚早。
他來得早,輸得也快,一盤棋局不過耗去一個時辰,此刻離黃昏尚遠。
隻是心頭煩悶,加之小鎮如今擠滿了外鄉人,連那正陽山的老猿也在此盤桓,林照便失了閒逛的興致,抬步徑直走向泥瓶巷。
從小鎮鄉塾到泥瓶巷,中間恰好路過杏花巷的鐵鎖井。
鐵鎖井的那根鐵鏈也不是個簡單物件,論起價值,怕是比“山魈”茶壺和林照手中的紫檀佛珠加起來都要貴。
林照的目光特意在井口逡巡片刻,主要是想看看那位被戲稱為“強人鎖男”的外鄉木訥男子是否出現。
有些意外的是,木訥男子不見蹤影,井旁卻立著一個熟悉的、提著木桶的纖細身影。
是一個看起來柔柔弱弱、楊柳依依的少女。
李柳。
李槐的姐姐,水神轉世身。
林照在楊家鋪子當夥計,與李槐那小子日日廝混,同李家關係也算熟稔。
尤其李二一家也住在泥瓶巷,離他的小院不遠,算得上是鄰居。
林照心中清楚,離了小鎮之後,最重要的其實不是天賦。
是靠山。
心湖養劍、劍意淬體……確實不凡,但終究還需要時間將其轉化成實力。
劍來世界處處透著算計,說不定一時便著了道,壞了事。
因此他會在鄉塾展示不俗的書法和棋藝。
因此他在離開鄉塾後,會到楊家鋪子當夥計。
也因此在阮邛來小鎮後,他會帶著陳平安時不時就去刷個臉、幫點忙。
這一切,不都是為了尋些倚仗麼?
李二一家平日裡低調,但李二本人是能壓宋長鏡一頭的九境武夫,女兒李柳更是水神轉世,李槐就更不必說了。
偶爾李槐娘親來鐵鎖井挑水的時候,林照撞見了還會幫著提水桶。
李槐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他後麵掏鳥蛋、下河摸魚的時候,李槐那位潑辣的娘親不僅沒惱,反而笑嗬嗬的看著林照,目光時不時在林照山上打量,似乎很滿意。
因此林照和這位水神轉世身也是經常照麵。
隻是兩人關係遠不如李槐那般熟絡。
林照目光投去,少女似有所感,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那雙眸子清澈如秋水,映著天光。
井旁行人寥寥,少女抬眸便瞧見了他。
見是林照,李柳眼中掠過一絲訝異,旋即唇角微彎,頷首淺笑。
“好巧。”林照走上前,見水桶已然裝滿,便自然而然地伸手提起。
“我來就行。”李柳柔柔一笑。
“沒事,順路。”林照將另一個水桶也提了過來,一手一個,對他而言,這點重量不算什麼。
李柳便不再推辭,抱著擔子跟在他身後。
林照邊走邊道:“今天怎麼是你挑水,阿姨呢?”
李柳輕聲道:“娘親在家裡做飯,我見水不多了,就來挑兩桶。”
林照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閒談幾句,沿著巷弄走向泥瓶巷。
任誰也難以想象,這個說話柔聲細氣、見人總是含笑低眉的鄰家少女,竟是那統禦萬水的五大至高神靈之一。
兩人到了李家門前,李二媳婦聽見動靜,轉頭便叉腰嚷道:“你個死丫頭,挑個水也磨磨蹭蹭,鍋都要讓你燒乾……”
話音未落,瞧見提著兩桶水走在前頭的林照,婦人語氣登時一轉,臉上堆起笑來,“哎喲,是林照啊!快進來坐坐!”
林照深知婦人這張嘴的厲害,也猜得出她方才想說什麼。
他禮貌地客套幾句,隻道是“恰巧碰見”、“順路”,幫著將水倒進院中的大水缸,放下水桶便告辭離去。
婦人熱情挽留了幾句,望著林照挺拔的背影,越看越是順眼。
長得俊就不說了,家裡有錢,還是個讀書人,看著長大的孩子,品行也放心,對自己家一直很有禮貌,也不嫌棄自家窮……婦人心裡那點小算盤撥的劈啪響。
李柳在一旁小聲提醒:“娘,鍋要糊了。”
婦人猛地回神,慌忙往鍋裡添水,轉頭瞥見身旁溫順的女兒,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你啊!要是能找個……”
話到嘴邊,看著女兒那副嫻靜模樣,後半句卻莫名地沒了滋味,隻化作一聲帶著埋怨的歎息,“算了算了,大傻丫頭,跟你那沒出息的爹一個德行!看看你弟弟多機靈,你這當姐姐的,也不知道學著點。”
李柳抿唇淺笑,並不言語。
她知道娘親想說些什麼。
但是……她是絕對沒有那方麵想法的。
……
林照步回家中,行至巷口,腳步卻驀然一頓。
前方,一個說書先生打扮的老者,臉上掛著笑眯眯的神情,身後跟著個麵色蒼白、神情怯怯的孩子,正迎麵走來。
倒是巧了……林照眸光微斂,視若無睹般與兩人錯身而過。
然而,就在林照背影消失在巷尾的瞬間,那老者似有所覺,猛地扭頭回望,口中發出一聲輕“咦”。
老人和小孩,自然是劉誌茂和顧粲。
因少了顧粲娘親那番暗示,劉誌茂並未對陳平安痛下殺手,自然也就未被齊靜春驅逐出驪珠洞天。
凡事皆有初因,林照悄然抹去了那個“初”,後續的軌跡便也隨之偏移。
劉誌茂未曾觸犯洞天規矩,在尋得顧粲這份大機緣後,依舊選擇滯留小鎮,希冀著再挖掘些潛藏的福緣。
小臉蒼白、看樣子被嚇得不輕的顧粲聽到劉誌茂輕“咦”一聲,心中一緊,聲音微顫:“怎麼了?”
劉誌茂收回目光,嘖嘖稱奇:“不愧是……此方天地,果真藏龍臥虎。”
“什麼?”
顧粲沒聽清劉誌茂說什麼。
劉誌茂卻沒回答,而是反問道:“先前走過去的人你認識嗎?”
顧粲低下頭,囁嚅道:“認……認識,他也住在泥瓶巷很久了,時常碰麵。”
劉誌茂抓住關鍵:“他不是泥瓶巷土生土長的孩子?”
顧粲茫然搖頭:“不是,他是桃葉巷林家的,聽人說是林家的私生子,被丟到了泥瓶巷,據說當時鬨得挺大嘞。”
聞言,劉誌茂眉頭微皺。
桃葉巷林家,雖然不入四姓十族,但也是小鎮的大家族,背後大概率也有高人。
“倒是可惜了。”劉誌茂歎息。
顧粲看不明白,劉誌茂剛開始也沒看出什麼。
他不是劍修,在小鎮這種地方,一身能夠斷水截江的修為也儘被壓製。
直到林照走遠,劉誌茂才隱約發覺異樣。
他不動劍意淬體,也不明白其意味著什麼。
但是來自散修的敏銳直覺讓他感受到少年的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