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林照終於開口,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師兄,我的本命瓷是如何到了神仙台手中的?”
小鎮每一位新生兒都會被采血燒瓷,一個本命瓷就要燒好些年。
一般來說,資質好的男孩,九歲便會被帶走,當然,這也不是一定的。
比如劉羨陽,比如他自己,都是被背後的買瓷人花了大價錢,讓他們留在小鎮多養幾年。
魏晉聞言,卻是搖了搖頭,從腰間解下那個銀白色的酒葫蘆,輕輕晃了晃,裡麵似乎已經所剩無幾。
他隻好收起葫蘆,語氣帶著些追憶:
“並非是我,買下你本命瓷的,是師父的一位故友,那位前輩與師父交情極深,自身也是神通廣大之輩,多年前便買下了本命瓷,或許是想著給自家續個道統,不過後來發生了些事情,前輩家裡出了些變故,讓他心灰意冷,便散了這份心思。”
他頓了頓,語氣略顯感慨:“前輩仙逝前,我曾去拜訪,便拿出本命瓷,說抵我一壺酒錢,他老人家的本意,大概是希望我能將你收入門下,延續神仙台的傳承。”
說到這裡,魏晉自己先笑了起來,帶著幾分戲謔看向林照:
“可我這個人,散漫慣了,最怕麻煩,哪有耐心去教徒弟?萬一教不好,豈不是砸了神仙台的招牌,還辜負了前輩所托。所以啊,我思來想去,索性代師收徒,這樣一來,既全了前輩的心意,為神仙台添了薪火,我又不用費心教導,隻需當個便宜師兄,豈不兩全其美?”
林照聽得一陣無言。
好家夥,敢情自己這位“師父”劉老祖,是完全不知道天上掉下來這麼個關門弟子?
這操作也太……魏晉了。
“所以,”林照確認道,“我們的師父劉老祖,是完全不知道有我這號徒弟存在的?”
“自然不知。”魏晉理直氣壯地點頭,隨即又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道:“不過等回頭得了空,是該帶你去祖師堂給師父他老人家燒點紙,上炷香,稟明一下情況。”
“畢竟你現在也算他名義上的弟子了,禮數不能缺,放心,師父他老人家心胸開闊,肯定不會在意這點小事的。”
林照:“……”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位師兄,可能、有些……不太靠譜。
不過也算是解了林照心底的疑惑,讓他放下心來。
魏晉似乎想起了什麼,輕輕“哦”了一聲。
隻見他手掌一翻,光芒微閃,一件物件便憑空出現在他掌心。
那是一個約莫巴掌大小的瓷瓶,質地細膩溫潤,釉色是天青色的,在暮色中泛著柔和內斂的光澤,瓶身並無特異紋飾。
在看見瓷瓶的那一刻,林照眼神一動。
向來平靜無波的心湖,在這一刻竟然也泛起漣漪。似虛似幻的【飛光】劍尖微顫,立於湖麵,似有所感。
林照瞬間意識到了這是什麼。
“喏,你的東西,自己收好。”
白衣男子隨意地將其托在掌心,更加隨意地遞向林照,
語氣輕鬆地像遞過一碟花生米。
林照猛地一怔,幾乎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看向魏晉,難掩錯愕。
這本命瓷,對於山下王朝的權貴而言,或許是控製麾下修士的重要手段,對於許多山上仙府而言,也是拿捏弟子、確保忠誠的一道枷鎖。
君不見,強如天君謝實、劍仙曹曦,登臨玉璞境後,也未能完全擺脫本命瓷的束縛,仍需受製於背後的買瓷人。
而這關乎自身大道根本、甚至可被人用以鉗製性命的東西。
魏晉卻如此輕易地就將這本命瓷交還給他。
按照林照之前的想法,他也並不太擔憂本命瓷落在山上宗門的手上。
世間熙熙攘攘,皆為名利來往……無非是擺價格、談利益、提要求。
林照兩世為人,又生來知之,未來幾十年的演變儘在眼中,胸中自有丘壑,有信心和手段將本命瓷弄到自己手上。
隻是……
隻是今天令他感到意外事情,難免太多了些。
林照沒有言語,默默將瓷瓶拿在手上。
“很意外?”
林照點頭。
魏晉隻是笑道:“我是來收師弟的。”
“說實話,見著你們幾個人宰了搬山猿,我其實更意外,用山下人的話說,當浮一大白。”
他用力晃了晃幾乎空了的酒葫蘆,側頭問林照:“這小鎮裡,可有能打酒的去處?師兄我這葫蘆都快渴死了。”
林照回過神來,嘴角微抖,點頭道:“有的,我知道一家老字號的酒鋪,杏花巷的陸家酒鋪,酒不錯。”
“好,帶路。”魏晉眼睛一亮。
暮色如潑墨,將小鎮的天空染成深邃的藍紫色,西邊天際殘留著幾縷掙紮的橘紅。
兩人穿過愈發冷清的街巷,來到杏花巷口。
陸家酒鋪就開在巷子轉角。
鋪麵不大,木門敞開著,透出昏黃的燈光。
一塊用粗麻繩吊著的木招牌在晚風中輕輕搖擺,上麵寫著個褪了色的“酒”字,屋簷下掛著一盞氣死風燈,燈光搖曳,照亮了門前一小片青石板地。
鋪子裡光線有些暗,隻有櫃台上一盞小油燈跳動著豆大的火光,空氣裡彌漫著濃鬱的酒香。
掌櫃的是個五十來歲、裹著厚棉襖的乾瘦老頭,正借著微弱的燈光,慢條斯理地打著算盤,劈啪作響。
看到有客來,他抬起眼皮掃了一眼,目光在林照身上略微停留,似乎認出這是鎮上年輕人,又落到魏晉身上,見其白衣勝雪、氣度不凡,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也沒多問。
“掌櫃的,打酒。”林照走上前。
還未等林照再開口,魏晉已解下腰間的銀白葫蘆,直接遞了過去:“打滿。”
掌櫃接過那銀白葫蘆,便拿起旁邊擱著的酒提子,熟練地揭開旁邊一口半人高的大酒缸的封泥,濃烈的酒氣頓時散開不少。
提子舀起黃澄澄的酒液,嘩啦啦灌進那看上去並不算大的葫蘆口。
掌櫃的手穩,一勺接一勺,初還帶著幾分慣常的麻利,但漸漸慢了。
他臉上的詫異越來越濃,舀酒的動作變得越來越快,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那能裝下足足三四斤酒的大酒缸,水麵肉眼可見地往下沉了一小截。
直到掌櫃的手臂都有些酸了,才聽得葫蘆裡傳來一聲輕微的悶響,終於滿了。
此刻,那缸酒的酒麵已下降了明顯的一大截。
掌櫃的抹了把汗,看向魏晉的目光裡充滿了驚奇,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敢用這等異寶打酒的,絕非常人。
他默不作聲地重新封好酒缸,報了價錢。
魏晉很痛快地付了錢,拎起重新變得沉甸甸的葫蘆,滿足地掂量了一下,笑道:“好酒,謝了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