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淡金色的晨曦從披雲山躍出,撫過低矮的泥瓶巷,清涼的晨風滌蕩去巷尾的血氣。
林照來到楊家鋪子,青年已經坐在櫃台後麵打哈欠了,眼角還掛著惺忪的睡意。
“徐哥,早啊。”
“早。”
林照笑著與青年打了個招呼,正欲去忙自己的事情,卻被青年叫住:
“剛才楊老頭說,讓你去後院一趟?”
林照一怔,看向青年,卻見青年一攤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隻好放下手中的藥包,滿腹疑雲走向後院。
楊老頭找我做什麼……林照心中思忖,又有些期待。
他是在離開學塾之後,見楊家鋪子正在招人,便起了心思,應了這份活計。
這些年也見了老楊頭不少次,又有沒大沒小的李槐在,和楊老頭關係還不錯。
前幾天還丟來一本藥書,但都隻是普通的書籍,記載的也都是些凡俗間常見的疑難雜症。
林照最渴求的修行功法卻一直沒有見到。
楊老頭也一直沒有在他麵前表現出什麼神異之處,仿佛真是一位醫術高超的普通老人。
如今臨近洞天墜落,楊老頭忽然叫自己去後院……
總不可能是因為嫌棄他摸魚要扣他工錢吧?
林照懷著期待走進後院。
很快,他微翹的嘴角便被老人無情的言語撫平了。
“你把這些藥渣子丟外麵那塊園裡,記得攤勻點,再把桶洗乾淨了。”
後院楊老頭躺在一張竹木躺椅上,煙杆在桌子上敲了敲,眼皮都沒抬一下。
林照沉默了一下,垂眸看了眼那桶黑乎乎藥渣。
隨後轉身,提著一桶藥渣走出了後院。
櫃台後的青年見他這麼快出來,剛想探頭問幾句,就見林照麵無表情地提著木桶經過,立刻明智地縮回腦袋。
順手拿起林照之前放在櫃台上的藥書,裝模作樣地翻看起來。
林照按著老人的吩咐,將藥渣均勻地灘塗在藥園裡。
算起來,楊家鋪子一旁的藥園和林照倒是有不小的關係,陳平安那些年幫著楊家鋪子上山采藥生活,不時就會帶一些成色不錯的藥草給林照。
林照自幼便開始嘗試劍意淬體,百病不侵,頂多是挑一些拿來藥浴。
剩下不少藥草留著也浪費,趁著打發時間的功夫,林照找了塊空地,嘗試用一些現代化手段移植這些藥草,進行人工種植。
花了兩年半的功夫,才勉強養活了幾株,卻被楊老頭盯上了,乾脆讓鄭大風和李二兩人在鋪子旁清出一塊藥園,讓林照上那種去。
不過倒藥渣這種活還是第一次。
林照費了老大勁才將這一桶藥渣倒完。
他忙活其間,陳平安送信路過,見狀想來幫忙,隻是林照擺了擺手,示意他自己就行。
林照低頭看著黑乎乎的藥渣,還用手指沾了一點聞了聞,雖然品相極差,但是氣味並不難聞,有一種清淡的藥草味。
他絕不認為楊老頭會做無謂之舉,可反複察看,這一桶藥渣確無甚出奇。
提著桶走回後院,楊老頭還在竹椅上躺著,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般。
他走到水缸旁,從水缸裡舀水,蹲下身子清洗木桶。
楊老頭不急不緩的聲音在院中響起:
“以前我問你,為什麼小小年紀不願意念書,離了鄉塾跑來鋪子乾活,你小子當時怎麼說的?”
林照動作一頓,想起彼時年少的自己說的是:
“我天賦異稟,齊先生說他教不了我什麼了,留在鄉塾也沒什麼意思。”
那時的楊老頭嗬嗬一笑,似在嘲笑小屁孩不知天高地厚,卻是讓他留在楊家鋪子。
於是林照笑了笑,重複了一遍當年的話語。
楊老頭半闔著眼眸,嗤笑道:“沒臉沒皮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等你爬到半山腰,施展渾身解數也無法更高一步的時候,怕是哭爹喊娘追悔莫及。”
林照一言不發,沒有反駁。
他當然知道這個世界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也知道齊靜春的本領。
但是他並沒有說謊,齊靜春卻是說過這句話,還是當著他的麵說的。
……
學塾後院,齊靜春坐在棋盤一端,拈子沉吟,忽有所感,抬首望天,淡然一笑落子。
忽然,他似聽到了什麼,目光一斜,看向天空,旋即淡淡一笑,抬手落下棋子。
他確實對林照說過那句話。
也自認確實教不了他什麼了。
求學一途,識字、讀書、明理,林照其實早就已經走完了。
雖看不到少年心湖深處,可觀其言行舉止,齊靜春能感覺到,少年心中的“理”,不在三教之中。
這就很有意思,一人是合道三教學問,一人之理卻在三教外。
齊靜春枯守驪珠洞天一甲子,鑽研學問,唯有見到林照之後,才真正起了收徒之心。
卻又在認真思忖之後放棄了。
因為在他的推算中,三教學說於林照無益,反而有可能成為其人登高的桎梏。
即便他背下所有儒學典籍經義,學問極高,拜入文聖門下,卻也是被偏移了道軌,尤其會受累於三四之辯的因果,最終落得李摶景一般的結局,哪怕殺力蓋世,也是終生止步第十境。
在小鎮的這些孩子中,林照其實才是離文聖一脈最近的人,比陳平安還近,隻差一步、差齊靜春的一個念頭。
卻也是離得最遠的一人。
所以齊靜春任由林照離開。
隻是齊靜春也感到意外的是,林照得知他的態度後,除了些許訝異之外,表現的很淡然,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結局,隨後果斷離開了鄉塾。
齊靜春能看出林照與宋集薪、趙繇兩人不同,宋集薪、趙繇求學是因為無知而求知,林照求學卻不是為此而來。
或者說不隻是為學問而來。
正如林照布局殺袁真頁,也不隻是為了幫劉羨陽報仇。
更多的,無非還是為了“利”之一字。
宋集薪說林照“滿身臭銅味”,何嘗不是天資聰慧,對鄉塾的這位同窗極其了解,看得入木三分。
偏偏林照來得匆忙,走得卻很淡然。